建安城郊。
马车缓缓驶过,碾下道道深痕,溅起的污泥抛出漂亮的弧线。
宋重云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一月之久,从前的披肩长发也终于能勉强梳成了一个髻,在套上繁锁又厚重的衣裳,他俨然已经成了个古人。
马车摇摇晃晃,坐起来并不舒服,一开始宋重云十分不习惯,但吐着吐着就好了,现在已经能平静的从飞起帘子的缝隙里,去望外面的风景。
突然,马车剧烈颠簸了一下,宋重云手中的几张纸“哗啦啦”洒了一地,他收回视线弯腰去捡,指尖却碰到了另一只手。
热的他赶紧缩了一下。
萧知非一把将地上的纸抓了起来,放在眼前端详了一阵,半晌他转过脸,温和的笑:“这是你写得?”
宋重云搭在边沿的指尖颤了颤,一个月的朝夕相处让他对这个总是面容带笑的男人有了生理上的恐惧,现在只要他对自己笑,宋重云就控制不住身体颤抖,他躲开萧知非的目光,“是,你们说了那么多关于宋重云的事情,我一句也记不住,所以就写下来……”
话音还没落,就见萧知非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扯,“刺啦”那几张纸碎成两半,他眉眼含笑的望着宋重云,手指还在继续撕着,碎成千万片,他手心一握将所有的碎片全都拢在手掌心里,伸出窗外。
如雪的纸片散落在半空中,随着风慢慢飞舞,直到什么都看不见。
“你拿着这样的东西,是想直接告诉别人,你不是宋重云吗?”
宋重云噎住,这些“笔记”是他辛辛苦苦写了一个晚上的成果,就这么被撕碎了,他顿住去看萧知非,“不是……我……”
“我记得我跟你说的很清楚,你必须牢牢记住宋重云的一切,他出生之后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他的亲人,他的仆从,他所有接触过的伴读,甚至是他养过的那只鸟,还有他流放之后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认识的每一个人,他素日里爱吃的东西,不爱吃的东西,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你都要一一记住。”
“因为你就是他。”
宋重云急得想哭,他是人不是神,也不是机器,怎么可能把别人二十几年的人生一字不落的记得清清楚楚?
眼见着,他们马上就要到建安城了。
宋重云都要紧张死了,冒充别人生活这件事,他二十二年来也是第一次做啊!
“我、我……我怎么可能记得这么多细节?”宋重云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温润如玉般的男人,紧紧攥着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不能要求我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能跟他一模一样!”
萧知非凑近低笑了一声,“你必须一模一样,否则,我们都得死。”
他平和的声线里毫无喜怒。
宋重云顿了一下,像是没有懂。
萧知非递过来手,抓住他的袖子,将宋重云整个人往他所坐的地方歪了一下,“喏,就像那样。”
顺着手指的方向,宋重云望向车帘掀开的外面。
扑面而来的是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呛得宋重云抬手在口鼻间捂住。
他这才强忍着不适去看,道路旁边几步开外有一大片平坦的地方,在平地的正中间筑起高台,台面上的颜色呈现出诡异的深浅不一。
阴森森的。
此时,台上有几个人正弯着腰跪着,双臂被捆绑扭到背后。
宋重云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活着,只觉得在他们身上死气缠绕。
随后出现个身形魁梧的壮汉,拎着把足有正常人手臂长的大刀。
“刺啦啦!”
刀尖划着地,发出刺耳又绝望的声音。
那壮汉大喝一声,刀起,刀落。
跪着的人瞬间身首异处。
“啊!”
宋重云猛地闭上了眼睛,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眼泪珠子一颗一颗落下来,脸上一点颜色都没有。
已经是第二次看见杀人了,可是他还是怕得要死。
为什么要让他看这个?
他不想在这个动不动就会被人杀死的世界里待着,他想回家,现在就回家……
一只手伸过来,落在他的脸上,慢慢地将他滚落的泪珠一颗一颗擦去。
“只要你好好听话,就不会死。”
佛珠上的藏青色穗子垂着,衬得他的指节分明,玉白修长。
宋重云的心尖疼了一下,樱唇微张,他仰头对上那双恬淡平静的眼睛,又害怕的垂下眼睛,藏起慌乱,“我只想做回我自己。”
话一出口,他又想起那夜里被人扼住喉咙的剧痛,心口砰砰跳着,赶紧低下了头。
他以为萧知非肯定又要发疯,哪知对方半天都没有什么动静,等到宋重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却看见自己面前多了一张纸。
“签了。”
宋重云看了一眼那些写得很整齐的文字,疑惑:“契约书?”
萧知非点点头,抓住宋重云的手指,忽然往他自己的衣襟里探去,光洁细腻的肌肤如他的手掌一般滚烫,宋重云被这热度激着,手指不自觉的蜷了一下。
这疯子又在干什么?
不会是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吧?
比如说,尽一下他未婚夫的义务?
宋重云僵硬地坐着,硬着头皮由他的手指牵着自己的手指在他身上移动。
很快,宋重云的手指碰触到了一块软绵绵的布,这东西很明显是缠到身上的,然后还没来得及再多想,萧知非抓着他的手指按在了那一块软布上,使劲左碾右磨。
宋重云感觉自己的手指上被什么东西浸湿了,粘粘的,带着温度。
他明白了,这个地方是萧知非的伤口,他在用自己的手指沾血。
他真的很想将手收回来,可他怕自己挣扎会把这个疯子激怒,又不知道要做出什么疯事来,他强忍着心里涌起的恶心随着他一起捻转。
明明是很短的时间,宋重云却觉得每一秒都是煎熬。
萧知非大约是满意了,这才把他们的手一起拿出来,捏着宋重云的食指,按在了刚刚那张“契约书”的最后一行。
“契约本该一式两份,咱们一人一份,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你那份我也替你保管着。”
他松开了宋重云的手指,血痕弄脏了萧知非的玉白素指,他眉心微微蹙了蹙,掏出干净的雪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收拾一下,建安城马上到了。”
说完将手中染了残血的帕子扔给宋重云。
宋重云捏着帕子一边擦手,一边去看那份契约书。
萧知非瞧了他一眼,见他眼角红红,眸子却干净明澈,偏过了头,想着昨日手下副将杨历久呈报的消息。
当日在禹州遇见这个少年,他夜里就派了人去查此人的来历,但是一月过去,却仍旧一无所获,仿佛这个人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
而且在他的身上没有找到任何与户籍相关的凭据,无来无根。
细想起来当日初见,他的衣服、他的头发都十分奇怪。
萧知非不动声色从衣袖里摸出个物件,捏着放在宋重云眼前,勾着唇角笑问:“这是什么?”
宋重云本来在费劲的辨认“契约书”上那些难懂的文字,他只关心到底契约书上有没有期限,忽而听到萧知非的问话,抬了眼睛望去,如玉的指尖上捏着的正是自己穿越当日手中握得油画笔,只是上面的颜料已经干了,凝结成一团。
他心里惊了一下。
萧知非这人总是能笑着说出最冰冷的话,宋重云怕他会多想,赶紧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只是画笔,还我。”
抓不到干脆直接要吧。
“画笔?”萧知非捏着油画笔在眼前转转,又看向宋重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画笔。”
“这笔上还沾着颜料,难不成还会是暗器吗?”
“嗯?”萧知非眼儿弯弯的笑着,“你提醒我了,也可能是暗器。”
说完他又将那根笔收进了自己的袖带里,转而看着宋重云,“进城门就会有你熟悉的人来接驾,倘若你不慎露出一丝破绽,被看穿了你的身份,等待你我的……”
萧知非凑近,清澈明媚的眸子直直盯着宋重云,“只有死。”
“所以,你必须是宋重云,懂了吗?”
宋重云紧紧攥着衣角,垂眼低头,“懂了。”
他怎么可能不懂?
刚才不是已经让他看过一场“后果展示”了吗?
宋重云甚至怀疑,萧知非是故意让马车从刑场附近走过的,也是故意让他看这场血腥恐怖的行刑过程,目的就是让他害怕让他恐惧,让他不敢不乖乖听话。
萧知非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站起身往外走,宋重云忽然仰起头,问道:“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什么?”
萧知非顿了一下转过身来,望向宋重云,发现他的眼神竟然多了几分疑惑,不禁又笑了。
“你一路护送我回京城,跟我签下契约书,我是假的宋重云,你就是假的未婚夫,你做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的目的?”他漫不经心地抚摸自己手腕上的佛珠,眼若秋水,“你只需做你该做之事,不该你问的事,不要多问。”
说完萧知非转过身推门出了马车。
宋重云倒吸口气,在胸口绕了一圈之后才重重吐了出来,余光瞥见自己食指上的残留的血迹,心生厌恶,捏着手帕狠狠地擦拭,雪白的指肚上很快就晕上红。
多日下来,他大概也知道了一些萧知非的身份,戍守丰嘉关的将军,手握五十万大军,将回纥的军队挡在了丰嘉关外三年之久。
但是,谁家好人是这样喜怒无常不定期发疯?
他甚至怀疑真的宋重云就是被这个疯子杀死的,而这次他以废太子未婚夫的身份回到京城,又到底是什么目的?
宋重云看着雪白帕子上沾染的血污,顿觉胃里翻滚恶心,扔到了一边,正准备再背背那些“功课”,就听见车外传来一阵嘈杂之音。
“微臣恭迎幽王殿下回京!”
幽王?谁?
哦,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