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尔斯·弗朗索瓦曾经是一名翻译。
谢兰与雾兰的差别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在最初的那些探险家抵达雾兰的时候,他们光是学习雾兰的语言,就耗费了漫长的时间。
更加令他们感到无奈的是,即便学会了其中一门雾兰语,也还有无数其他的雾兰语在等待他们。
对于谢兰人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毕竟,曾经的法涅斯王朝统一了谢兰,也统一了谢兰人的语言。【帝皇】的力量让谢兰大陆至今仍可以说是一个整体。
因此,对于游走在森罗海之上的船队们来说,翻译就是不可或缺的。一些富有语言天赋的人们被船长招揽,然后在两片大陆之间奔波来去。
迈尔斯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船队是黑船,也就是没有在森罗协会进行登记注册的船只。
这种船挺多,毕竟森罗海就在那儿,许多人说不定一时冲动、划着一艘独木舟就出发了。森罗协会管不过来,也懒得去理会这些黑船的死活。
黑船们无法从森罗协会那儿得到最新的海图、海上讯息,就只能自力更生。
在一艘黑船的团体内部,有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信息,比如某条路线、某些禁地,比如……香料的产地。
这些用来给人们的餐桌增光添彩的小玩意儿,在一开始还没有那么受到重视。谢兰与雾兰建立交流的头一百年里,人们还困扰于如何稳定这种联系、如何寻找一条足够安全和稳固的航线。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一点变化。来自雾兰的新奇玩意儿转瞬间就成了谢兰的流行货色。
官方渠道自然存在,各个国家都争抢着这些利益。神明们懒得理会,但人类却不得不为之努力。而黑船,就是走私这些东西的重要渠道。
比如迈尔斯所在的船队。
至于迈尔斯本人,他也会乘着职务之便,顺手做点倒卖的小生意,毕竟那种名为“奥布”的特别植物在谢兰实在是太受欢迎了。
……他认为自己相当倒霉。
有这么多人在倒卖这些东西,唯独只有他那一趟出了事。这不是倒霉是什么?
出事之后,他就被船队除名,然后灰溜溜地回了家。在奈廷格尔的这十年里,他用赚来的钱醉生梦死,好不快活。那段晦暗的记忆、那些灰色的海水、那片遥远的大陆,好像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又一次笼罩他的灵魂。
但梦境……也并不安全。
“……我梦到了来自雾兰的呼唤,所以我出发了。”迈尔斯低声说,他没有解释更多,更不打算跟这群小年轻解释自己的麻烦,“仅此而已。”
兰斯左顾右盼,见其他人都不说话,就壮着胆子说:“什么叫做来自雾兰的呼唤?”
“听不懂就别问那么多。”迈尔斯说。
兰斯一噎,沉默了。
杜尔米则是有些惊讶:“只是因为一个梦?”
“只是因为一个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迈尔斯的面孔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深沉的恐惧与绝望,他喃喃自语,“我只能……只能出发,别无选择。”
尽管他的语气如此真挚,但是在场其他人却无法理解他的决定。
只是因为一个梦,就要远离家乡、抛却过往,再一次前往遥远的未知大陆吗?为了什么?如果那只是他的妄想呢?
迈尔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嗤笑起来:“所以我说了,你们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说完,他就翻身躺了下来,看起来是不打算理会他们了。
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就只好小声聊起别的事情。
在吃过冷硬干涩的火车餐面包之后,夜晚便悄然而至。
杜尔米趴在铺位上,隔着肮脏的玻璃,静静地凝视着夕阳的余晖。玻璃扭曲了光线,使世界变得模模糊糊,同时,也使火车车厢仿若与世隔绝。
……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外域是否只会出现在奈廷格尔,只是与那座城市有关,而与世界的其他地方无关?
“杜尔米,你在看什么?”肯轻声问他。
杜尔米侧头看他,望见他的面孔被幽绿色的光芒笼罩。下一秒,肯的左半边面孔就被鱼鳞覆盖,他的左眼变成了暴突的死鱼眼,满怀杀意地凝视着杜尔米。
但他的右眼,竟还是友善单纯的模样。
杜尔米突然笑了起来,他说:“我在看这个世界。”
肯歪了歪头,不太明白杜尔米的意思。他是说,他总觉得杜尔米和他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不仅仅是他们的生活环境、教育程度的差别,更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区别。
肯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在火车站瞧见杜尔米的那个“本杰明叔叔”的时候一样。
但他知道,杜尔米是他的朋友。
来自乡下农场的年轻男孩,很轻易地交付了自己的友谊,并且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的友人。
……杜尔米正在等待肯的选择。他想,那只鱼眼睛看起来很想杀了他,不知道“它”会选择什么样的杀人手法。但是,肯却打了个哈欠,朝他挥了挥手,说要睡觉了。
那只鱼眼睛不甘地扭动着,就差从肯的眼眶里跳出来。但是最后,柔软的眼皮还是覆盖了它。肯沉沉睡去。
杜尔米惊讶地瞧着这一幕。
他对那只鱼眼睛的出现有所预料,毕竟肯也得到了些许【海镜】的力量,不是吗?
可是,肯却不像外域中的本杰明或者艾米,会对杜尔米充满杀意并且痛下杀手。
……为什么?
杜尔米想不明白,就干脆地抛开这个想法。
他垂下眼睛,瞧见对面下铺的一把木梳子。刚刚兰斯还在跟他们炫耀自己的手艺,说希望自己做出来的木梳能得到城里的女士们的喜爱……而现在,这把梳子的木料中的虫卵,正肆无忌惮地孵化着呢。
杜尔米不禁叹了一口气,心想,外域仍旧是那个外域。
他又从上铺探出头,瞧瞧下铺。
下铺空无一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杜尔米看了一遍又一遍,才终于在床铺的角落里,瞧见一颗粒状的物体。他从床上跳下来,无视虫卵散发出的恶心气味,伸手将那东西捡了起来。
那是一粒香料。
杜尔米不确定这香料的名字是什么,但是他在本杰明的厨房见到过。他见过厨师乐此不疲地使用这种香料,为诺顿家的晚餐增添一些独特的风味。
这与那个神神秘秘的中年男人有关吗?或者说,这就是那个家伙?
杜尔米挺好奇这个男人的经历,尤其是那所谓的“梦中的呼唤”,但是他也没有那么好奇。相比较同行的其他几人,他对于【力量】自有一些独特的了解。
【梦钥】。这是与梦境有关的一位神明。
尽管这是七位正神之一,但是这位神明的存在也相当神秘。普通人对祂鲜有了解,也很少涉及到与之相关的事情。
人们只会在做噩梦的时候,暗自向【梦钥】祈祷与忏悔。但那也只是一场噩梦罢了。绝大多数人们都活在现实的世界里,梦境与他们的关联并不大。
不过,因为外域的关系,杜尔米倒是曾经尝试去寻找相关的线索。毕竟,外域的确像是一场如梦似幻、似真似假的梦境。
不久前,他不就遇到过一位梦境中的生物吗?
他甚至还将对方赠送的那个梦境也装进了背包,虽然他还完全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惊喜。
在神秘学领域,梦境恐怕不仅仅只是一场虚幻的大脑活动,也同样是某种实际存在的东西——尽管他从未在现实中看到过,但外域会让他瞧见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因此,他并不觉得迈尔斯·弗朗索瓦的说法有什么问题。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或许是在场唯一能理解对方的人。
杜尔米将这粒香料在手中抛了抛,然后随手扔回了铺位上。
他闭上眼睛,重新望见自己的锚点,外域再次加入其中。那是无数纷飞的画面,而新来的记忆也已经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在火车轰鸣的声响中,他突发奇想,不禁认为,他的记忆锚点就如同是他的行李箱。
尽管他开始远行,但仍旧依赖过去。
片刻之后,杜尔米重新睁开眼睛,脚步轻快地踏上车厢的走廊。他在火车上穿行,并好奇地查看着其他旅客的情况。
大部分人都睡着了,他们的梦境像是一片挤挤挨挨的云彩,使得整列火车都沉浸在某种湿润的、粘稠的氛围之中。在踩到车厢地板的时候,杜尔米会感到自己的脚微微陷了进去,甚至能感受到些微的“汁水”,像是踩在一块柔软的腐肉上。
他想,这简直就像是在一个巨大生物的肠子里。
火车、火车。他漫不经心地沉思着。或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消化道。它载着一些人前往生路,也载着一些人前往死局。
突然地,杜尔米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在火车的走廊上瞧见了一个看起来还十分正常、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