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个小时后,走廊前方传来一阵略显仓促的脚步声。
苏职动了动眼皮,木讷地抬头看了过去。出乎她的意料,来人竟然是苏父苏母。
尽管隔着很长一段距离,沈蓉珊和苏天明还是一眼便认出了缩在角落里的人是谁。
对于苏职出现在这里,夫妻俩虽说有些惊讶,但却并不觉得奇怪。
两人更是加快了步子,朝苏职跑了过去。
他们接到医院电话的第一时间就立马开车往医院来,奈何碰上周末车流高峰期,硬是多堵了二十分钟才赶到。
许是看到苏父苏母的出现,苏职心里那股从将才一直持续到现在的那种强烈的不安感,此刻才像是终于着了地。
那些强撑的情绪在沈蓉珊的一句“怎么了”当中,彻底瓦解崩塌,她一把抱住面前的苏母,喉咙再也控制不住地冒出了一声哽咽。
“妈——”
“不怕不怕,爸妈来了。”沈蓉珊拍拍她的背,柔声安抚着:“你先告诉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职退开身,尽量压了压情绪,但嗓音还是止不住地发颤:“妈,我看到她浑身都是血,浑身都是……她的脸,还有手……”
像是重新看到了那一幕幕骇人的画面,她越说越激动,眼里顿时蓄了一层泪。
“我只是想远远地看她一眼,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沈蓉珊感受到掌心下那双肩膀的颤意,心疼地将苏职抱紧了些:“好了好了,不要再去想了,一定会没事的。”
苏天明揉了揉女儿的后脑勺,闻言赶忙出声应和道:“你妈说的对,手术还没结束,会没事的。”
苏职闭着眼点点头,而后伏在沈蓉珊的肩膀上低声啜泣起来。
片刻后,待苏职情绪稍稍稳定,两人才将双腿麻木的她从地上搀扶了起来,带到不远处的排式休息椅上坐下。
与此同时,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随后从里面走出两个穿着手术服的人。
见状,三人齐齐转头看了过去。
为首的医生手里拿了个A4板夹,例行公事地出声询问:“患者的情况现在比较严重,需要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请问你们谁是李秋雨的家属?”
再次提到那个熟悉的字眼,几乎在场的所有知情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苏职,就连她自己也是。
可是在法律意义上,她是没有签字资格的。
苏职沉默着,视线定定地落在医生手里的文件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
她居然萌生出一丝退意。
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好像这样,所有的事情就都与她没有关系。
不用时时刻刻想起自己被抛弃的事实,也不用面对那个女人病危的现实……
气氛瞬间凝滞下来。
空气的流动似乎都变得异常缓慢。
问话的医生见没人说话,立马皱起了眉,偏头看向身旁的护士:“还没联系家属吗?”
小护士没料到是这种情况,连忙开口解释道:“患者手机里的联系人不到十个,一个小时前就已经全部联系过了,包括置顶的‘老板’,但来的只有他们。”
医生显然对这种情况也很头疼:“请问你们有谁能帮忙联系一下患者的家属吗?”
“她的亲属可能……不在这个城市。”沈蓉珊最先反应过来,往前走了几步,说的隐晦:“我们是她老板,也是朋友,能不能代为签字?”
医生闻言脸色严肃起来:“关系人可以是可以,但这种事情不是儿戏,需要承担相应的风险和责任,麻烦你们考虑清楚。”
夫妻俩立马应下:“这是肯定的,一切风险我们来承担,辛苦你们了。”
抓紧时间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完字,沈蓉珊重新在苏职身边坐下,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肩膀。
又过了将近一小时,随着红色指示灯熄灭,手术室的门再度被人从里面打开。
苏职的心又被瞬间提了起来。
沈蓉珊赶忙走上前问:“医生,我那位朋友怎么样了?”
“患者的手术目前是成功了,不过接下来还需要送进重症监护室进行进一步的观察,如果24小时内没有出现感染等特殊情况,就算脱离生命危险了。”医生摘下口罩交代,说完后离开。
听见这话,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女人还在手术室里没出来。
沈蓉珊回头看着双目空洞不知在想什么的苏职,走近理了理她耳边的鬓发,轻声劝说:“糯糯,她已经没事了,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妈妈很担心,先回病房里去休息好吗?”
一上午没喝水,还跑了那么久,苏职的嘴唇和嗓子此刻都有些发干。
恍惚听见沈蓉珊的声音,一抬头才发现苏天明已经不见了,应该是被护士喊去楼下缴费。
苏父苏母今天特意没带人在身边,待会儿说不定还有事情需要处理。
她在这里……也只会添麻烦。
苏职愣了片刻,正想点头回应,忽然瞥见转角处出现一抹眼熟的身影。
许是刚从同一层的其他手术室出来,季俞笙的脸上还戴着医疗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半截高挺的鼻梁。
此刻正一边低头在文件夹上签字,一边和身旁的实习医生交代患者的术后恢复事项。
似是感应到苏职的视线,男人迅速抬眸看了过来,眉宇间的严峻之色还未褪去。
待看清对方是谁后,季俞笙稍愣,紧拧的眉峰随之渐渐舒展开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大半个走廊交汇在一起。
见苏职恍神,沈蓉珊扭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很快便认出了不远处的白大褂。
须臾间,季俞笙已经将签好的文件递给一旁的实习医生,又侧头低声叮嘱了几句,等人走后,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出于对方是苏职的主治医生,沈蓉珊主动打起招呼:“季医生今天周末没休息吗?”
季俞笙微微颔首:“嗯,医院临时有个急诊手术。”
他说这话时,眼睛不自觉地看向椅子上低着头的人儿。
方才离得远看不清楚,现在仅仅一眼,他便敏锐察觉到女孩子异样的情绪。
听着两人的谈话,苏职撑着座椅扶手慢慢站起身,嗓音听上去有些干哑:“妈,我和季医生一起回住院部,你就放心吧。”
沈蓉珊看着满脸疲惫的苏职,又看了看季俞笙,最后只能笑着拜托道:“那就麻烦季医生了。”
“伯母客气了。”季俞笙淡声应下。
望着并肩走远的两道欣长身影,沈蓉珊回头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手术室门,深深地叹息了声:“可别再出什么事了……”
她的女儿……
真的再也经不起多余的打击了。
-
回到住院部四楼。
苏职先一步下了电梯,季俞笙则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
看着前面心不在焉只顾往前走的人,他的眸色逐渐深沉,面上虽不显,但拉直的唇线却泄露了内心的担忧。
回来的路上,她全程保持着沉默,没有说一个字。
仿佛一个开了定位系统的机器人,没有感情地朝着设定好的目的地前行。
另一边——
苏职盯着脚下的地面放空,到病房门口时机械地转了个身。正要往里走时,下一秒,额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一片温热干燥。
她愣愣地抬起头,才发现眼前挡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
沿着手掌上方的白大褂看去,毫无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深邃晦暗的黑眸。
他脸上的口罩不知何时已经拿了下来,侧脸线条紧绷着。
两人平静地对视着。
几秒后,苏职收回眼,放在身侧的手指抓了抓衣角,声音轻到几不可闻:“谢谢。”
季俞笙垂眸看了眼女孩子头顶温软的发旋,没说话,放下的那只手顺带替她开了面前的门。
苏职抿唇,随后默默走进了病房。
明明才出去一上午,此刻看着病房里的光景却恍如隔世一般。
苏职不发一言地走到书桌边坐下,盯着沾了灰的鞋尖发呆。
季俞笙跟在后面走了进来。
听出她声音里的干燥,他用纸杯从饮水机接了杯水,而后放在了桌上。
又担心离得太近会让她感到不适,于是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站在了床尾的位置。
犹豫少顷,他轻问出声:“心情很不好?”
他语气平稳,听起来不像在疑问。
倒更像是肯定的陈述句。
苏职捧着杯子抿了一口水,极缓地眨着眼睛,半晌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短短一个字像是在喉咙里滚了许久,似乎卷携着浓浓的鼻音。
但只有一秒,季俞笙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前天问你的那个问题,我选了后一个答案。”
她说着停顿了一下,似在忍耐着某种情绪,而后才继续开口:“可结果……好像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糕太多。”
她耷拉着眉眼,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季俞笙盯着看了一会儿,声音略显低沉:“能过去吗?”
听到这话,苏职的呼吸顿了顿,陷入沉思。
……能过去吗?
如果他是昨晚问出这个问题,她应该会说“可以”。
可现在,她也不知道。
她的沉默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季俞笙正想开口说点什么,门口忽地传来点点窸窣的动静。
护士长往里探了探头,嗓门脆亮:“季医生,周主任找你过去一趟,说是要临时开个会。”
“知道了,我马上过来。”季俞笙点头温声应下。
见气氛不对,护士长说完也没多待,随即掩门离开。
苏职是女孩子,两人到底男女有别,也因此,季俞笙每次进入病房都会刻意将门半敞着。
外面的人只要稍稍留意,便能看清里面的情景。
等了半天,也没听到步子挪动的声响,苏职忍不住抬睫看了过去。
男人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此刻正低垂着眼,专注地盯着她看。
读懂他眸中的担忧,苏职努力扯了扯嘴角,语气故作轻松:“你快去吧。”
说到这里,想起他还没吃饭。
继而叮嘱:“记得开完会吃点东西。”
她每说一句,季俞笙立马跟着低应一句,但却没有立刻离开。
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
她好像总是这样——
总是在受伤的时候,习惯藏起伤口,习惯转移话题。
而他,因为不知晓她遇到了什么事情,所以不敢随意开口安慰。
……怕会适得其反。
空气安静了数秒。
苏职收回视线投向窗外,天空上方凝聚的乌云早已四散开,阳光照得地面隐隐发亮,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语速缓慢,一字一句郑重道:“季俞笙,我没有那么脆弱的。”
所以不用那么担心我。
这句话像是说给季俞笙听的。
更像是说给她自己的。
季俞笙怎么可能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他侧脸的曲线慢慢柔和下来,思忖片刻后,低声说:“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
“好。”苏职点点头。
这话落下,身后响起转身时衣料和空气摩擦的细微声,伴随着极轻的关门声,病房再度恢复了宁静。
苏职慢慢转过头,不经意垂眸间,余光注意到连衣裙褶皱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展开那块面料后,才看清那是一块鲜红的血渍,不过时间太久,状态已经干涸。
想来……
是在追那个女人的时候沾上的。
苏职目光一顿,随后伸长胳膊去够桌面上的湿纸巾。
因为偏好铅笔水彩作画,手上总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上颜料,所以她常年会在电脑旁准备湿纸巾擦手。
费力抽出一张后,她低头轻轻擦拭着那块血渍。
可结果恰恰背道而驰。
凝固的血色在水分的作用下,非但没有淡化,反而逐渐向四周晕染开来,从原先一颗花生的大小很快变成了拳头大小的面积。
见状,苏职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盯着裙角那一片渐变的血色,女人面色苍白、满身是血的场景仿佛如潮水般再度朝她袭来。
等回过神,她才发觉自己那只握着湿巾纸的手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苏职咬着唇,用左手紧紧按住发抖的那只右手,而后闭了闭眼,尽量调整着呼吸。
良久后,她睁开眼睛,盯着手腕上被勒红的印记,喃喃低语。
“苏职不怕……”
不怕,苏职。
她现在已经没事了。
夏日的空气还在闷热地继续流动。
但某一瞬间——
似乎有一滴晶莹悄然坠落,在阳光中短暂地反射出细碎的光,然后无声无息地同那片刺目的绯红融为一体,再也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