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藤光最后一次见社,是在自己成为六段的庆功宴上。
社清春投身职业围棋一事一直受到家人反对,即便他考上职业初段,他们也要求他必须读完高中,导致北斗杯那段时间他奔波于学校和东京之间、十分疲惫。北斗杯结束后,社立马就回到了关西棋院。隔着物理上的绝对距离,光和亮很难有机会与他见一面,只有每年在几项赛事活动前后能打个照面,三人偶尔相聚,总能回到北斗杯特训时那段亲密无间的时光。
社清春其人,看上去流里流气不好相处,实际交往之后却能发现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不论突然冒出的新奇想法、小固执、看着光和亮吵架时的发呆表情、输棋时不肯罢休的反应,都十分可爱。
日本棋院东京本部多次向社抛出橄榄枝,邀请他直接加入本部,以他惊人的升段速度,大有可能成为不输塔矢亮的王牌棋手。但社本人却果断拒绝了。他想永远留在关西,似乎有志于将关西棋院发扬光大,以他的说法,棋手不能只聚集在一个地方,那样的话东京以外的地方的小孩都不会有上升通道——围棋是全世界的东西,不应该被独占。
发誓要为关西棋院夺回已失落50年的本因坊头衔的社,留下独自走远的身影,举着啤酒罐离开了东京。
那是光的记忆中,关于社的最后一个镜头。
“自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啦。”
光看着棋盘对面的旧友,一时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有些人,见面的次数就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减少,最后也不知道那一次会成为诀别。不过,现在也是一样的。只要他们追寻的目标是同一个,就一定……会等到命运再次交叉的那天。
佐为看出他的异常,担心地问:“小光,你没事吧?”
光挤出一个微笑。
“没事的,昨晚有点没睡好而已。对付他应该还是手到擒来啦。”
说完他小小地打了个呵欠。昨晚光代替sai和欧洲的业余棋手进行了一次正式对局,鉴于比利时与日本的时差,他不得不熬了个大夜。对手是个叫威廉的家伙,棋力大概在职业三段左右,但欧洲这个时候还没有定段制度,就算他很强、也无法成为职业棋手,让人感到有些可惜。
全世界各地都有喜欢围棋的人,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以围棋为生。
有无法参加定段赛的人,也有家人不支持下棋的人,或是出于经济原因放弃的人,光能进入那个自带光环的世界,已经十分幸运了。所以他会珍惜每一次对局。
“让我看看你的小花样吧,社。”
光将第一枚黑棋,毫不犹豫地放在超高目。
十六之六。
这个位置比三三或是五五还要少见,让摩拳擦掌的社直接傻眼了。
本来还想着自己要不要试试天元开局,没想到被这小子抢先一步截胡了更离谱的一步。社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了淡不可见的笑意。
“哼,有点意思。”
社略加思考,便落下了自己的第一枚白棋。
竟然是五五。
光满意地点了点头。
有两下子嘛社!两年前就这么不走寻常路了啊!
佐为也看得两眼放光,多么有趣的下法呀,在平安时代也没见过人这么做呢!
“……你们俩到底在搞什么?!”因为本来是自己对手的进藤光翘掉了院生对局、而顺便前来观战的和谷都震惊了,“这是来下棋的还是来玩游戏的?!”
配合十五之三的特殊大飞守角,光抢占了第一个角。社紧随其后,用五三抢占了第二个角。但说实话,这到底能不能算是占上了还难以确定,按照职业棋士公认的布局法则,无论哪一种都算不上稳固,随时可能被偷家。
比起有效意图,更像是纯粹的尝试。
但是……越是新奇的开局,就越考验棋手在后面的接续。一旦前几颗棋子变为废子,就跟主动给对手下让子棋没差别。
光这样做还勉强算合理,因为他知道自己眼下棋力比社更高,即便真的下让子棋,自己也未必赢不了。
至于社,也不知他本就打算一时兴起,还是看到光的第一手后突然来的灵感。
“这个形状,有点像堡垒呢……”
光一边抵御淡淡的倦意,一边思考着后续的对应。社清春的老师是关西棋院的吉川八段,重生之后,光也研究过他的棋谱,和东京圈这边的主流确实有些不一样。
社这是在给自己出难题呀。要是光想构成理想的阵型,就要看着他也走出自己想要的形状,否则就要吃亏。
不过,就因为是难题,围棋才这么有趣。
“这……好奇妙的构图。”路过的《围棋周刊》编辑部的吉川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边看边疯狂在随身笔记本上记录棋谱,事发突然,他实在没时间去准备专用记录纸了,“古濑村肯定会很喜欢吧。虽然只是院生之间的联系赛……姑且传给他看看。”
与围观路人的惊愕相比,正在下棋的本人却冷静得多。
社也不是毫无胜算就随便下出那一手的,他不是玩心理战的人,既然下了,就要想办法让这套尝试变成未来的“新定式”!这样才有探索的必要!
对面是sai的弟子,sai的棋局他也研究过许多盘,本以为这家伙不会太不走寻常路,没想到第一步就出乎了意料。
看来东京这边也不是完全没人嘛。敢于对未知发起挑战的人。
围棋的目标,从来不是如何下出“尽善尽美”的每一步,因为“完美”就等同于死亡——和一张宣布围棋已经不再有发展空间的死亡判决书没两样。许多高段棋手习惯了已知的套路,就把自己的上限焊死在那里了,一毫米也不会更高,因为他们只会墨守成规。
察觉到社逐渐燃起的战意的光,也加快了击破对方构型的速度。
不在这里决出胜负的话……后面就麻烦了。
“小光开始反击了。”
佐为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小光可是他自满的弟子,应对这样的挑战,也会交出格外令人惊喜的答卷呢。
“加油哦,社!”他学着光的语气,对看不见自己的社清春这样小声说。
“可恶……”遭到补补进步的社终于意识到这个对手的非凡之处,“他真的只是一个院生吗?”
这些四两拨千斤的技巧,看上去简单,但不是谁都能用出来的,尤其是,在经过了如此炸裂的开局之后,大多数定式都失去了使用场景才对。但这个进藤光,还是能准确地找到他的每一个缺陷,飞快地对症下药。
和他下棋,总有种在和师父吉川八段下棋的感觉。
社越想越觉得接近。这个同龄少年的棋力,和他见过的最强棋手的棋力,几乎是在同一个维度。
否则就不能解释为何他会如此迅速落入劣势。
单方面的劣势!
此刻的光想着的却是另外的事。自从升上六段与社一别后,在职业赛场上,他就很少遇到愿意陪自己“瞎胡闹”的对手了,毕竟像社这样敢于创新的人少之又少,多数人都是川崎那样的保守派,搞得进藤光最后也只能反复那些胜率最稳定的选择,他一个人瞎起劲,也下不出什么好棋。渐渐地,他是不是因此变得陷入窠臼了呢……
——感谢你,社,是你让我回忆起了这种自由点亮星辰的感觉。
“呼。”
久违的,棋盘不再以棋盘是样式出现在光眼前,而是变回了曾经的蔚蓝宇宙。
在那片可以无限宽广的银河里,他放下的每一颗棋子都是一枚星星,共同构成形态各异的星座,然后汇聚成一个又一个星系。那是充满想象力的孩童眼中才能看见的围棋。
和那时一样,佐为也在身后。
光感到从灵魂深处涌出了无限的力量。这一刻,他不再在乎胜负,不再在乎这一局棋会不会是好棋,也不执着于捕捉对手的漏洞,而是,只想让这片银河继续延续下去。
银河本身不会有感情,星星也从不理会人类的许愿,他们只是以自然规律的形式存在着,存在着,千年万年亿万年,化为他们自己喜欢的形状。
他再次高高举起手中的棋子。
啪——
“……啊。”
那个瞬间,社仿佛看见坐在身前的少年,变成了神话里的人物,挥洒着文明的星光。
难以解释这种错觉的来源。社只觉得嗓子发干,浑身都是汗水,他几乎凝固在原地,仰望着天空中的神明,但那个人又并不是神,因为这局棋走向了终点。已经都没必要认输了,自从第一颗棋子占据的角被夺走后,社就清楚地意识到,他再无翻盘的可能性。
坚持到现在,只是为了见证这漂亮的胜负手而已。
但是,输棋果然……还是会不甘心。
社紧紧抿着唇,从斜下方盯着进藤光,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心情。本能的桀骜让他并不想承认自己对进藤光的过高评价。不过,无论他如何心乱如麻,都改变不了一个结论:今天能来日本棋院,真是太好了。
“我……输了。”
“嗯?”
对面的光明白棋局结束了,也十分欠揍地指着自己圆滚滚的脸蛋,等待社的话语。
社蠕动了好几次嘴唇。
佐为忍不住同情起他来:“小光你好坏哦。”
“嗯?嗯嗯?”
光疯狂眨眼,暗示他还在等那句约好的话。
社终于还是拗不过他的小孩脾气,摆出一副死鱼眼的样子,干巴巴地说:“进藤老师!今天多谢你指教了!”
光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你还蛮可爱的嘛,真的乖乖照做诶。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要记住我的名字喔。”
“早就记住了,进藤光!对吧!那群院生都念叨你一早上了!”社没好气地来了一句。不过他内心深处并没生气,倒不如说,这个家伙一开始提出那么幼稚的约定,就是早早为输掉的人铺好了台阶,这样就能用谁都能轻松接受的玩笑让输棋变得不那么难受。
真是完全败给他了啊。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一样。
光依旧笑意满面地送社来到棋院门口。大厅里并没有其他人,院生们都在忙着对弈,和谷则还沉浸在刚才那离谱的对局里没反应过来。社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望着光,不知为何,这个留着奇异金色挑染刘海的少年总给他一种难以解释的亲切感,然后他对着光抬起右手。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要长到这么高才行。”
“什么啊!居然人身攻击!!”光丢给他一罐从自动贩售机买的果汁,准确地说,是直接砸上他的鼻梁,“下次见面的时候,让塔矢来做你的对手吧!他肯定也乐意和你下一局。”
社摸了摸红肿的鼻梁。
“塔矢?那个突然隐退的塔矢名人四冠王的儿子?”
“嗯。这几天不巧他在忙,不过,你要是当面称呼他为塔矢行洋的儿子,他会不开心的哦。”光想起过去三人轮流下快棋、轮流犯困、再轮流互相敲头的场面,忽然很想笑,“那家伙很厉害,但是,他最纠结好看的棋形了,你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下法反而天然克他!这就是缘分!”
“有点意思……”
社若有所思地挥了挥手。
他走下日本棋院的台阶的背影,与那日最后一次见面时重叠了。但这一次,光没有伤感。他以为的永别也只是下一次见面前的倒数。有了倒数,下次见面才会更加期待。
每一局棋都有意义,每一对棋手的相遇也是如此,职业的生涯是很漫长的,每个人每一刻都在学习在成长,也有掉队的人,或是分开努力、但心中理想一致的人。如果说塔矢亮是进藤光命中注定相伴一生的对手,那么社清春就是即使身隔两地也能望向同一片天空的劲敌。
——但是,本因坊的名号我还是不会让给你喔。
光这样想着,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这时,忽然有个贱兮兮又有点可靠的声音从身后叫住了他。
“哦!进藤!听说你赢了一个从关西棋院来的臭屁小孩,赢了几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