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田闻言拳头都硬了。
——好大的口气!我怎么可能输给你这种初学者,刚刚你不是还在旁边学吃子吗?!现在的小朋友果然还是赌性太强,让你输两把就明白了!
秃头大叔的心理活动也在光的预判之内。像这种喜欢在棋盘上欺负人的家伙,大抵都极爱面子又不服输,稍微激将几句,就会乖乖上钩。
果不其然。秃头大叔整理了一下衣领,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耐心接受后辈的请求也是下棋的人很重要的美德,要对我心怀感激啊,小子。我就答应你的挑战了。来吧,下一步你要走哪?”
光面带微笑。
佐为也面带微笑。
五分钟后。
秃头大叔呼吸不畅地猛然站起身,撞倒了身后的折叠椅,这个人失去平衡向后摔去,摔了个严严实实,假发直接掉落在地,旁边桌子上的棋子也被撞得满地都是,哗啦啦的声响让整个教室的目光都转向了这里。一瞬间空气窒息得可怕。
社!死!地!狱!
“他……他……他……”那人面上写满了恐怖和尴尬,恨不得挖地逃走的同时,又因为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而印堂发黑,“啊啊啊啊啊——!!”
旁边的大婶连忙凑过来看热闹。
“发生什么事了?”
“刚刚那个落荒而逃的人是阿古田先生吗?”毫不知情的围观群众纳闷地捡起地上的假发。
“真的……只用了五分钟……”黄西装大叔比围观群众更惊愕,他完全呆坐在座位上,站都站不起来,“不,刨除对面思考的时间,他甚至每手只花了不到十秒……”
“真是见鬼了!见鬼了!!”
阿古田嘴上念念叨叨着什么,颤抖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门外。
“白川老师!白川老师!”第一个恢复理智的大婶率先招手叫来白川,生怕他晚来一步案发现场就被人摧毁了,“您来看看这局棋!”
听到一声惊天巨响的白川还不知此地发生了何事,走来一看,好家伙,混乱如麻的盘面,总体是一边倒的形势,却看不出来是怎么下到这一步的,只能看出前后执黑的根本不是一个人。他记得,上一轮他路过这里的时候,还是白子绝对占优才对……
不过,阿古田这家伙也算是围棋教室的惯犯,总逮住新人往死里欺负,他委婉劝阻过好几次,对方却死性不改,站在做生意的立场上白川又没法禁止他出入教室。今天可好,居然有人能代替他教育教育这个围棋强盗了。
可到底是谁这么厉害,能把那个阿古田都逼得惊魂不定?
“这是刚刚那孩子下出来的吗?”白川试图寻找这个棋力超凡的围棋天才,环顾一圈,终于瞄到了蹑手蹑脚挪到教室后门口的进藤光,“——进藤同学?等一下!”
白川一出声,我们的小光后背都一抖。
呜哇,没想到这辈子他还是要因为同一个原因逃离围棋教室。
说时迟那时快,光以离弦之箭的速度将自己发射出楼道,迅速遁走,连飘在他身后的佐为都感到了幽灵难以企及的神奇移速,当然藤崎明也是望尘莫及。直到逃去了足够远的大街上,佐为才来得及追问他的异常:“我们为什么要逃跑啊,小光?”
“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
是啊,为什么。
光冷静下来一想,这辈子他要走的就是12岁入职业、13岁打进头衔战、14岁走向国际的速战速决路线,早晚会进入公众视野成为围棋爱好者的谈资,在这里怕一个白川揭发马甲做什么?SAI都还没出现,谁也不认识进藤光,好像他压根没有逃跑的必要嘛。
“……呃,可能只是单纯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吧。”光挠了挠头。
围棋教室里,白川还在惊诧于那个平平无奇的小孩完全不平平无奇的棋力。
按理说,能来这个班的人,都是业余2段以下的水平,陪他一起来的小女孩看着也是第一次拿棋子,起初见到他们,白川还以为这只是同班同学相约来打发时间,下意识地认为男孩的水平不会太高。
但这局棋……
真遗憾,全班没有一个学员有能力把对局完整复盘出来,所以他无法把话说太满;但他还是可以确定,能把必死之局逆转到这地步的,绝非泛泛之辈。
这么一想,白川猛然记起了早些时候听到的传闻。森下九段的门生一直将塔矢行洋一门视为劲敌,他也与塔矢门下的棋士有些交情,昨晚他们下棋时,芦原突然说“上周有个孩子中盘赢了亮君”,他还吃惊了好一阵。
东京就这么大,附近下围棋的孩子能有多少,更何况是水平可以碾压塔矢亮的孩子?
那孩子难道指的就是……进藤?!
过于激动的心情令他的手指都拿不稳手机了,但他还是火急火燎拨通了电话簿里的号码,在“滴”声后迫不及待地来了句:“喂?芦原君,我好像找到他了!!”
此时的光完全不知道,在意他的人又多了一个。他领着嗷嗷叫想下棋的佐为去了儿童围棋大赛现场,毕竟一直闷在家里两个人对弈多少有些单调,天气这么好,不出来走走多可惜。就算只是看小朋友们下棋,以佐为这家伙的性子,也会感到很高兴吧。
光的预测完全准确。佐为沉浸在所有人都认真对弈的气氛里,如沐春风,闭上眼倾听落子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声接一声,仿佛置身梦之国度。
“呼……这里真是个好地方,简直是天堂,小光。”
“对他们来说指不定是围棋地狱呢,要熬过十八重酷刑的那种。”光打趣道。
言出法随,有一桌旁的小孩忽然冒出了抽抽搭搭的哭声,一定输得很惨吧,光的目光柔和了些,这种在正式大赛上竭尽全力却还是被对手击败的心情,他实在太了解了。希望他不要一蹶不振才好。
光不自觉走到那孩子旁边,想给对方一些安慰。
“真可惜,刚才你要是再往下一点,还有机会反转的。”既然棋局已经结束了,他这样插嘴应该也不算违规,“这是一盘好棋,你下得很好。”
“诶?”
“你看,要是走这里,再这样,就可以做活这片棋的同时,压制住对方的势力范围了。”
光伸手指出了几个关键点位,佐为在一旁连连点头,顺便还下了几句自己的见解和表扬,光也一并转达给了呆坐在对弈席前的小孩。光的语气很轻很柔软,应该不至于让对方误以为是在批评,相反,这是一种鼓励,能把棋下到即将成功的地步,也就印证了这孩子多少有些棋感。
吸鼻子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那孩子盯着棋盘,似乎还在消化光教给他的反败为胜的妙招。以小孩子的智力,可能理解起来需要一些时间吧。
没想到,那家伙忽然暴跳如雷。
“那、那又怎么样?!我输了棋你奚落我很开心是吧?!少了一个对手,就让你更容易拿到冠军了!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能想出刚才的这一步吗?!”
“啊?”光不理解,这人怎么一点就炸,“我还以为你听懂了……难道就是因为听懂了,才这么生气?”
“呜哇——”
小孩哥的心思真难猜啊!他一定是猛然发现刚刚那步巧妙的逆转有多重要,悔恨和不甘心延迟了几秒冲上头脑,才导致怨气全部发泄在指出那一步的进藤光身上。
也是,就差一点点,谁都会难过吧。这种时候外人指出正确的下法,任谁听起来都会像是嘲讽。
那愤怒的吼叫响亮地穿透了整个空间,光顿时冒出“搞砸了”的叹息。
“抱歉抱歉,你先冷静一下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哎呀,你别哭鼻子嘛……”
光这样劝阻着,准备转身溜走,却忽然被一双成年人的手牢牢按住了肩膀。
“喂,你在做什么。”
是个凶神恶煞的厚款眼镜大叔。
光连忙摇头解释:“不好意思,我只是在和他讨论棋局……”
“你这样会影响到其他人对局的,你是参赛者吗,赢了棋就快点去前面报告!”
眼镜大叔看他指出棋盘上的漏洞这么果断,想当然地认为他也是参赛者的一员。毕竟,儿童围棋大赛就是为了决出孩子里的围棋顶尖者、补充院生预备役而创立的,所以现场才会有这么多职业棋士出席。
“不、我没参加比赛,我只是来围观的而已啦!”光试图挣脱他的手,可小孩的力气很难拗得过大人,一时之间,两人僵持在了原地。有人注意到此处的纠纷,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
“怎么了。”
“这孩子刚刚……”
“绪方老师!帮帮我!”光下意识地叫出了面前那人的名字。
这身优雅笔挺的白西装,从头到脚服服帖帖地穿在身上,戴一只高级名表,领带夹是奢侈大牌的最新商品,眼镜也是私人定制的细边金属款,发型应该每周都去美容院打理过,精致而整齐,再加上那双不怒自威的细长眼睛,不是大名鼎鼎的绪方九段,还能是谁?
无论如何,光对自己曾在职业棋坛屡次败给绪方的黑历史都念念不忘。所以他一时惊讶就条件反射地喊了出来。
绪方何等惊人的第六感,一下就敏锐地皱起了眉。
“嗯?”
“啊不是……我真的只是来看比赛的,真不是参赛者,对不起打扰了!我这就走!”
光捂嘴的动作慢了一点,导致不得不把话题拉长减少嫌疑。
越遮掩越可疑,绪方用眼神暗示工作人员先别撒手,顺便看了一眼棋盘,和刚才发怒的孩子聊了两句棋局的细节。确实是手不错的棋,可这小子反复强调自己不是来参赛的,多少有些可惜啊。这么好的苗子,应该早点拉进院生才对。
不过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这么着急想要逃走?
“你到底是什么人?”绪方情不自禁地问。
“……进藤光!!”
就在这时,第三个声音加入了对峙。
是从身后传来的,异常清亮、焦急的呼唤。对方毫不犹豫地叫出了光的全名。
来者正是从围棋会所千里迢迢抢门也要上电车赶来大赛现场的塔矢亮。他跑得太着急,呼吸已然十分不稳,那利落的墨绿色短发也因汗水凝结在一起,要知道现在可是1月的早上!
仿佛稳住情绪一般,塔矢亮单手推开挡路的椅子,直勾勾朝着进藤光走来。
这下完蛋了。怎么偏偏是他?!细密的汗珠旋即爬上光的额头。
全世界的巧合仿佛都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降临在了进藤光同一个人身上。进藤光如临大敌般低下头,看到塔矢亮手里紧握的、已经变形的大赛宣传单,原来如此,因为他上回告辞围棋会所的时候顺手拿了儿童围棋大赛的广告页,塔矢亮那个跟踪狂才会一路畅通无阻地追过来!!
“哟,塔矢,你也来看比赛啊?”放弃挣扎的进藤光只能露出尴尬的微笑,指了指身后,“都快结束啦,你得早点……”
“——我是为了找你才来的。”塔矢亮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
这气势,让内心年龄24岁的光都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我?”
“你。”
“你们是熟人?”绪方精次打量了他俩一下,立刻猜出了答案,嘴角也带了几分好奇几分看戏几分漫不经心,“……哦?没想到上周下赢小亮的小学生,就是你啊。”
“芦原先生说你去了围棋教室,又很着急地离开了,我就想,说不定会在这里遇到你。”气喘吁吁的亮还在调整呼吸,导致每说几个字都要慢下来等待片刻,但他眼中的急切骗不了人,“终于……找到你了。”
怎么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消息传得可真够快的。也是,塔矢亮中盘输给小学生这么破天荒的大新闻,围棋会所里的人肯定都往外说了,这间会所本就是塔矢行洋开的,塔矢门下的芦原听说这事不奇怪,而芦原又和围棋教室的白川关系不错……结果就一传十十传百了。
可想而知,那晚的对弈究竟给亮留下了多大心理阴影。
佐为都忍不住感叹:“塔矢已经牢牢记住你的名字了呢。”
光翻了个白眼:“我不是说过了吗,他就是个跟踪狂!”
“和我再下一局吧,进藤。”
亮用洪亮有力的嗓音大声宣布。
亮的脑海中已经容不下其他念想,他那晚之后每时每刻不在想那盘棋,由于过于震惊,他从未把棋局的内容告诉过任何人,包括绪方,克服那种恐惧和自我怀疑并不简单,他花了好几天,都没能完全从落败中走出来,只是一次次构思着反击的策略,想方设法应对那时的遗憾。
直到芦原先生说有朋友找到了进藤,亮才猛地冒出那个想法——只有再对弈一次,才能确认这些策略是否可能生效。
于是他马不停蹄地冲来了大赛现场。
“这里说话不方便,你们跟我来。”
看好戏的绪方了然地眯起双眼,他低声对工作人员说了两句,随后在一众路人窃窃私语的注视下,带着光亮两人来到隔壁的休息室,关上了门。
这里不会给正在对局中的参赛选手们造成干扰,而且也正好有棋盘。亮一看到棋盘,就像饥饿的鬣狗一样扑上去拉开了椅子。
他已经蓄势待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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