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寻找到谈韶的时候,谈韶已经昏厥在树下,身边是已经溃烂不识人形的成明。
他心跳骤然微弱,缓缓靠近地上的血人。
直到他的手指在谈韶的鼻低探到一丝气息,他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心跳。
江寻按住自己因为害怕而颤抖不止的手,将谈韶抱起来。
身前是不劫城的城徒,正警备地看着江寻。
九方颂与他对立而视,他身边的司寅却是一身的伤。
“阿绥,”九方颂语气不算好,“过去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不怪你,如今,你该知道什么是分寸了。”
“分寸?”江寻冷冷地望着他,“我们要做的事,似乎与谈韶无关,兄长又为何多次治他于死地?”
“此言不错,”九方颂点点头,“他要说最大的错误,应该就是成了你的牵绊。”
我的牵绊……
江寻眼中带着冷意,道:“今日我便把话放这了,你若再动他分毫,凡你所望,皆成所恨。”
九方颂眼中闪过一丝阴沉。
江寻抱着谈韶从他边上过去,无人再拦。
一阵鹰啸,江寻御剑带谈韶离去。
谈韶看到了还未变成傀儡的成明,他激情四溢,他热情似火。
他与老太道,母亲,儿子会去闯出一片天,到时带你出去过好日子。
谈韶摇摇头,他想说,别出去了吧,你会死的,死在人心的险恶中,死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
可那青年还是走了,带着玉坠。
带着象征着好运的锦鲤玉坠。
谈韶想去拦他,却一脚踏入泥泞,坠入黑色的潭水。
朦胧间,他看到有人拉住了他。
那人身着白衣,他努力睁开眼,发现是江寻。
江寻抱住了他。
那一瞬间他想哭。
他想问问江寻,想问问他,是不是那传闻中的不劫城二城主。
还想问问他,那些事,他有没有做过。
可他不敢问,假如呢……
假如是真的,他该怎么办啊……
他应该杀了江寻吗?
“怎么还哭了……”耳边传来一人的呢喃,“很疼吧……”
江寻坐在谈韶床边,见他眼角落泪,当即心颤不已。
他想替他擦去泪水,下一刻,谈韶的眼睛睁开了,像一个空洞的湖水。
江寻心一提,忙问:“谈韶,你,感觉怎么样?”
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谈韶不回,目光落在江寻的脸上,呆怔片刻,问:“这是在哪。”
“这里是十桑村,”江寻道,“我们来过的,你还记得吗?”
谈韶当然记得,他这才打量起周围,是他们借宿过的屋子。
“阿婆呢?”
江寻知道他在问这屋子的主人,他低声道:“阿婆她月前走了。”
直到听到这个消息,谈韶的心脏才有了一丝微微的痛楚。
他原还在想,该怎么和阿婆说。
现下却再无这个顾虑了。
但他却一点不得放松。
“江寻,成明也死了。”谈韶怔怔地望着他,眼中无意识地蓄了泪。
江寻在为谈韶更衣时就看到了他藏在胸前的鲤鱼玉坠。
他想起来了躺在谈韶身边那具溃烂的傀儡尸体。
他心里大概明白了。
谈韶在他眼前忍不住的眼泪,让他心疼难耐。
“……我知道。”
谈韶猛的抓住江寻的手,目光带着决然,问:“你告诉我,你参没参与这些事。”
江寻抿唇,眉头微蹙。
谈韶似乎感觉到什么,手下松力,缓缓倒在床上。
江寻想扶着点他,却听谈韶问:“不劫城到底要做什么。”
江寻低眉,反手抓住他未受伤的左手,轻声道:“傀儡一事,我没有参与。”
“所以,你从前参与了很多事。”谈韶定定地望着他。
江寻将他的手放进被窝里,片刻道:“我是不劫城二城主。”
也是。
谈韶被自己蠢到了,江寻是不劫城二城主啊,不劫城做的事,怎么可能他没有参与。
谈韶不说话了。
江寻也就在他旁边守着他。
两人静默良久,片刻,谈韶忽然问:“江寻,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江寻手一顿,抬眼和谈韶的目光对上。
谈韶似乎很是认真。
江寻定了定心,道:“我心悦于你。”
谈韶本也是猜测,不料江寻却忽然这般正经。
看着谈韶怔然的表情,江寻在心中叹口气,道:“睡会吧。”
谈韶点点头,缩到被窝里,闭上眼睛。
江寻安静地注视着他,片刻起身,走到院子里,开始为他煮药。
院子里有一棵枫树和一棵梧桐树,他就在两棵树下,搬来药炉,为他煮药。
日薄西山,谈韶醒了,他年轻,身体恢复能力也强,因此当江寻看到他时,他已经出了屋子了。
江寻见他穿得单薄,便将旁边搭的大氅披到他身上,细心地为他系好。
他目光落在谈韶包裹住的右手,睫毛颤了颤,伸手扶他。
谈韶低垂着眼,由着他扶到树下坐下。
望着江寻递过来的药,谈韶正要伸手接过,却被江寻一躲。
“你手有伤,我来喂你吧。”
谈韶安静地望着江寻,道:“江寻,不劫城会杀死我的。”
江寻坚定道:“有我在,不会的。”
“你怎么就不懂呢……”谈韶蹙眉,他垂了垂目光,随即抬眸,道,“江寻,我不是什么身负大义的人,在没去不劫城之前,无论世人如何评价不劫城,我从未想过会为了世人几句碎语去对一座城保持一种敌意。”
“但我现在知道了不劫城是什么样的了,你的兄长,不劫城的城主,将活人炼成傀儡,这只是我看到的,而在我没看到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惨绝人寰的事在不断上演!我无法视若无睹,我更无法接受我的爱人也会是这制造黑暗的一员。”
爱人……?!
江寻一时眼中闪着光:“谈韶你……”
谈韶定定地望着他:“我爱的是江寻,从来不是不劫城的二城主。”
江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按耐着心中复杂的喜悦,道:“我答应你,我只做江寻。”
“从前发生的事我无法改变,但日后,我只是江寻。”
听着眼前人的承诺,谈韶眼眶一热,不自然地把头抬起来,想把眼泪藏起来。
“我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背叛我。”谈韶说着说着感觉有些委屈,“老爹要来攻打不劫城,但我知道,他更想杀你。”
闻言,江寻脸色一变:“老爹他们要攻打不劫城?”
“是啊。”谈韶感到不对劲,“怎么了?”
江寻脸色有些严肃,道:“不劫城不是他能攻打下来的,哪怕举魔界之力,都不一定能从我兄长手上讨到好处。”
谈韶微微蹙眉:“怎么会……”
江寻将药递到谈韶嘴边,谈韶抿了一口。
“其实关于我们的事,外界几乎没有任何消息。”江寻沉声道。
谈韶仔细想想,确实如此,世人皆知不劫城双城主,却不知他们从何而来,姓甚名谁。
“所以,你原先叫什么名字?”谈韶问。
江寻淡淡一笑:“我的名字你估计从别处听过,我的兄长叫九方颂,我叫九方绥。”
?!
谈韶瞳孔微微放大,他有些震惊:“九方颂九方绥?九方颂不是青丘帝座吗?九方绥是他的弟弟,青丘的殿下啊……”
他忽然想到那个茶摊老板说的话,青丘的二殿下醒来了。
江寻被谈韶的模样逗笑了,他轻声道:“我们先把药喝了,你给老爹去个信,让他暂搁计划,放心,血羽一事我定会给他一个说法。之后,我再与你细说。”
谈韶有些怔然地点点头:“好。”
夜间,两人坐在烛台前,谈韶安静地等着江寻说故事。
“我们的事,纠结过往,要从上一辈说起。”江寻望着烛火,回忆着往昔,“你在镜水瑶宫应该听说过老宫主座下本有一位得意弟子,叫做魏然。她当年就是因为与一位异瞳人相爱而离开宫门,失去了她引以为傲的一切。”
谈韶心里隐隐发觉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江寻淡道:“那就是我的父母,魏然和九方槐。”
“母亲与父亲因世人所不容,隐居于山野。”
魏然本是天之骄女,若不出意外,当是镜水瑶宫宫主的不二之选。却因为爱上了一个为世道所不容的人,为世人所诟病。
正所谓所爱可平山海,两人隐居山野,并没有因为过往种种而有分毫不虞。
在隐居第一年,魏然怀孕了,九方槐很是激动,他待魏然极好,也是一位通晓诗文的文雅男子。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在正旦日出生的,九方槐很是感动,道:“颂声歌盛旦,多黍乐丰年。阿然,颂字有卓越不凡,品行高洁之意,不如取字颂?”
魏然微微一笑:“好啊,这名字不错。”
九方颂就在父母恩爱期盼的和睦家庭之下出生了。
可刚出生不久,那夜雨夜,九方颂啼哭不已,九方槐怕打搅魏然休息,便起身去哄他。
一声惊雷打下,九方槐怔在原地,他看到他的儿子正哭着看他,看到他儿子的右眼瞳孔,闪着绿色的光。
九方槐愣在原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异瞳的诅咒自他出生便带着,他此生遇到魏然,已是大幸。
但他没想到,这样的诅咒还会应到他儿子身上。
他感觉雷声就像打在他身上一样,从前隐忍的哀戚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这是诅咒!这一定是诅咒!
怎么办啊……
如果阿然看到了该怎么办呢?她,她一定会崩溃的……
她给一个怪物生了另一个怪物。
九方槐缓缓挪步到九方颂的摇篮前,滑跪而下,低声地流着泪。
不知不觉间,魏然已经走到他身后了。
当魏然在他身后抱住他时,他猛得一怔。
“阿然,对不起,”他望着九方颂的眼睛,自己平日里一直施法掩盖住的异瞳也渐渐浮现出来,是赤红色的,“你和阿颂都是我害的。”
“别这么说,”魏然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不要这么说,众生无贵贱之分,异瞳人也是人,错的不是你们,是世人的偏见。”
旋即她又笑了,温柔地吻了他赤红的右眼,笑道:“况且你不知道,你这只眼睛有多好看。”
魏然总是这么好。
九方槐一把揽过魏然,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我会保护你们的,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们的。”
这是一个没有偏见的家庭,九方颂在父慈母爱之下长到了三岁。
这时候得到一个消息,魏然有孕了。
九方槐显然没有当初怀九方颂那般欣喜若狂了,他在害怕,他害怕这又是个诅咒。
魏然看出来了他的焦虑,安慰道:“别这么紧张,无论如何,都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应该爱他,不是吗?”
“阿然,如果又是……”九方槐纠结道。
“就算又是异瞳,只能说明他和他的父兄一样,拥有了这世间最美的眼睛。”魏然笑道。
九方槐望着院子里嬉戏的九方颂,陷入了沉默。
“好啦,”魏然拍拍他的脑袋,“你看阿颂不是被我们养得很好吗?而且阿颂长大了,他需要一个伙伴。”
不等九方槐说话,魏然向九方颂招招手:“阿颂,过来。”
九方颂开心地向魏然跑过来:“阿娘!”
魏然蹲下抱住九方颂,笑道:“阿颂想当哥哥吗?”
“当哥哥?”九方颂新奇地想了想,随即点头,“我想!”
“那你是想要一个弟弟还是想要一个妹妹呀。”
“只要是阿娘给的,我都喜欢!”
“真乖。”
就这样在魏然和九方颂的温暖下,九方槐也慢慢放下心中的心结。
于是九方绥出生了。
魏然握着九方绥的小手,温声道:“顺颂时祺,恭请冬绥,就叫阿绥吧,不求建功立业,但求平安顺遂。”
九方槐蹲在魏然的床前,道:“好,都依你。”
九方颂走到弟弟身边,惊奇道:“弟弟的眼睛是蓝色的,和阿颂不一样!”
九方槐掩饰好情绪,温声道:“阿颂,你要记住,不能让别人看到你和弟弟的眼睛,要藏好,好不好?”
“为什么呀?”
“因为,因为别人没有呀,别人就会跟你们抢,被抢眼睛很疼的。”九方槐摸着儿子的头,笑道,“你也不想你和弟弟被人欺负吧?”
“我一定不会让人欺负我和弟弟的!”
“后来呢?”故事听到这,谈韶实在无法将一个纯真善良的孩子和如今视人命如草芥的九方颂联想到一起。
江寻微微动了动睫毛:“后来啊,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一家四口,都死了。
九方绥三岁时,和哥哥一道在山间嬉闹,无意中,碰到了一些修士。
他们还是孩子,没能控制好变化眼睛瞳色。
于是,引来了灭门之祸。
魏然和九方槐拼尽全力把两个孩子送出来,自己却永远留在那座无名山上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留在那无名山上的又何止是他们。
还有他们拼死保下来的孩子。
九方颂那时候已经记事了,他永远无法原谅上山游玩的自己。
永远无法原谅……这不容他们的世道。
九方绥从那以后便没看到他的哥哥笑了。
他们在各个城中流连,乞讨,盗窃。
每一次要挨打九方颂都会把弟弟护在身下,忍着不让瞳孔的异色蹦出来。
等九方绥慢慢懂事之时,他也逐渐不爱言语。
兄弟俩沉沦于世间,在一次一次的失望中,失去了对苍生最后的一丝信任。
变故是来自于后来,两个仙气昂然的仙者出现在他们面前。
男子与他们的父亲很像,一时间差点让他们认错了。
见到他们时,最先落泪的是旁边的女人,女人锦绣华服,却不嫌弃他们肮脏,将他们抱住。
他们问了他们名字,他们父母。
最后将他们带回了青丘。
那时候他们才知道,他们的父亲,九方槐,是青丘曾经的二殿下。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兄长,一个是他的妹妹。
所以这个男人是他们的伯父,也是当时的青丘帝座。
伯父对他们很好,姑姑也待他们极好,夜间也会经常来哄他们睡觉。
最开始,他们兄弟二人还是不愿与外界说话,只是每日按时去学习功法,研读书籍。
有一天,他们读完了青丘传,那天,九方颂在饭桌上第一次向伯父和姑姑提问。
“我们的祖父是谁?”
伯父和姑姑也是一愣,没想到他会主动与他们沟通,姑姑欣喜道:“你们的祖父也就是我们与你父亲的父亲,他是青丘第三代帝座,你们看到重音了吧,你们祖父是重音的胞弟重极,当年我们的伯父重音与冥帝同归于尽以后,因伯父没有子嗣,帝位便传到了我们父亲手上了。”
这么解释的还算清楚,九方颂点点头,忽而道:“祖父这么讨厌我们父亲吗?”
一时间,餐桌上无人敢说话。
侍奉在侧的婢子也都低头退下了。
这时候,伯父沉声道:“没有人讨厌你们父亲,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他。”
“那这么说,我父亲是自己走丢的吗?”
九方颂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说出这番话的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