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贾赦对梓进的处置在前,此时他的表情越是平和,便越是令得屋中众人心惊肉跳。
好半晌,贾母总算压下了脸上的惊骇,还是忍不住说一句贾赦,“底下人便是争得狠了些,与你又无甚相干,你何必跟着下这样的狠手?”
“老太太误会了。”邓广猛然抬头,直视贾母道,“陶梓进犯的事,从来不是下人争斗。”
“他的谋算从数年前便开始了,坑害夏管事也不是为争权,而是为了谋夺老爷的产业。甚至在事发之后,他还妄想抓了老爷做人质,带着他的儿子逃跑。”
“什么?!他还想抓老爷!”邢夫人一个闪身来到贾赦面前,一边上下打量着他的身体,一边连声问,“老爷可有受伤?又是否被吓到?或者是有无哪里难受?”
贾赦安抚地冲她摇头,“幸好我邀了友人同行,有他护着我,梓进连我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
在贾赦身上没看出不对,又得了他安慰,邢夫人总算放松下来,双手合十兴奋道,“那就好那就好!这次真是多亏了你的友人!回头我就去备一份厚礼给他送去!”
“你说的很是。”对于邢夫人这话,贾赦深以为然,“回了院子我们就去开库房,定要好好选上几分礼物,拿去谢他的救命之恩。”
真真是被那些不着调的带歪了!贾赦心下狠狠谴责自己,从昨日被救,到被邢夫人提醒之前,他口头谢过之后,净想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一点没想到送礼道谢。
不行不行!这么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大靠山,他往后不能再这么懈怠,一定要更用心才行!
贾赦在心中反省,贾母也回过神来,吩咐鸳鸯,“你去开我的库房,把那座墨玉山水摆件取出来。”
鸳鸯应声去了。
贾母则给了赏赐打发走邓广,又派人传话让核桃不要来了。
“老太太不与核桃核实了?”贾赦疑惑地问。
贾母摇头,“你都险些被人抓了当人质,真真假假的又有什么所谓?”
贾赦立时皱了眉,还没来得及说话,贾母又开口了。
“你都快有孙子了,近些日子也着实改了许多过去的毛病,我往后便少些对你的指手画脚。”贾母沉声叹息,“只是我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你也念着些你的老母亲,别再轻易犯险,让我挂怀了。”
柔柔的目光轻轻望过来,贾母整个气质似乎都变得温柔而包容。
是担心他故而服软了?贾赦回看过去,心头有些异样,他有多久没看到贾母这般表情了?
思索许久,未曾寻到答案,但贾赦嘴边的反驳却是说不出去了,濒临爆发的怨气也缓缓沉寂。
他跟着叹息一声,歉然道,“是儿子让你担心了。老太太放心,吃一堑长一智,往后我定不会再让自己陷入这等危险之中。”
他信誓旦旦地做下承诺。
贾母的表情仍旧温柔,“我信你。”
贾赦坐得板正了些,抿着嘴唇,嘴角还是微微翘了翘。
贾母满意地笑了,招呼正好拿着摆件回来的鸳鸯。
“将摆件拿给大老爷。”她冲着鸳鸯抬手,又对贾赦道,“这摆件乃是上等墨玉所制,雕刻之人亦是前朝名家,虽称不上传世之作,在当世也算难得的珍品。”
“你将它给你那位友人送去,聊表我对他救我儿子的小小心意。”
“多谢老太太。”贾赦还没开口,邢夫人已经热情地接过了摆件,满脸感激地向贾母道谢,“儿媳正愁着库房里没几件好东西,你可真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贾母笑呵呵摆手,“你这话捧着别人还行,可糊弄不了我!只你老爷的书房,就不知有多少好物件,哪一个不比这个强?只是那些全是他的心头好,他不舍得罢了。”
她佯装嫌弃,“我是可怜他昨儿受了惊吓,好歹别让他再忍痛割爱了。”
邢夫人一把将摆件搂紧怀里,脸上的笑容比贾母更灿烂,“摆件是小,老太太的慈心,才是万金难求啊!我代老爷谢过老太太!”
“我的儿子,哪里值当你来谢?”贾母似有不悦,微微瞪眼后冲邢夫人摆手,“看你的样儿,是放不下这摆件了。那就赶紧拿回去装好,早些给人送过去。”
贾母下了逐客令,邢夫人也不再逗留,借着贾赦睡了一日粒米未进的由头,和他一起告辞离开。
出了贾母院子没多久,贾赦便向邢夫人伸出手,“把东西给我拿吧。”
“在正房里我还捧着它不放手,一出门就扔到一边,老太太还不得以为我在做戏啊!”邢夫人将摆件抱得更紧了些。
贾赦好笑道,“做戏嘛,谁不做呢?大面上过得去也就是了。”
这话里有话啊!邢夫人转手将摆件交给王善保家的拿着,凑近了贾赦,双眼放光地小声问,“老爷说的是?”
“你觉得我说的是谁?”贾赦老神在在地反问。
邢夫人扭头往贾母的院子望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老太太本与你说好,若冤枉了你,便再不随意指责揣测,结果最后她只承诺了少些对你的指手画脚。这个摆件,她是拿来堵你的嘴?”
有了邓广的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昨日的贾赦极是清白,就是贾母冤枉了他。之前二人的协议,贾母已经输了。
不仅如此,之前十年,贾赦的私产都是由贾母在打理。然而有人从多年前便处心积虑想要将之据为己有,贾母却半点没发现。若被摆到台面上,故意、无能或者不上心,贾母总要在其中选一个。
然而她拿出了一件珍贵的谢礼,协议被三两句糊弄过去,私产之事更是无人提起,贾母还成了一个知错能改、疼惜儿子的可怜老母亲。
险些闹崩的二人在散场时又恢复了和乐融融,而这样的情况,在贾赦作出改变的短短时日,早已不是第一回。这份粉饰太平的做戏本事,她着实是望尘莫及啊!
贾赦抿了抿嘴唇,平淡道,“你看出来了。”
“老太太也太偏心了!”邢夫人忍不住抱怨。
明明都是亲儿子,对二老爷贾政,贾母是嘘寒问暖处处关心,连带着二房也是千好万好色色俱全。
到了贾赦这儿,贾母掌了他的私房十年,官中就没给他花用一文钱。
也有关心,但那是指着一星半点的错处,就一定要在他身上踩一脚。若被拆穿,真心的歉意是绝对没有的,虚情假意的花点银钱就想把一切掩下去。
就算每一回,都是贾母吃了暗亏、打落牙齿和血吞,但贾赦也是人,也是贾母的亲儿子,凭什么要被这般区别对待?!
清晰感受到邢夫人的怒火越烧越旺,贾赦连忙安慰她,“别气别气,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反正他如今也不会再傻乎乎的做孝子贤孙,便是被骂几句,更受气的也绝对不是他。
然而贾赦想得开,邢夫人却不行。
“我习惯不了了!”她虎着脸轻喝,扭头大踏步的往回走。
大房二房的区别并非头一日如此,以往贾赦不在意,带着她们自个儿过日子,邢夫人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涂过去。
如今贾赦换了性子,敞开门户走出去,邢夫人能感受到他对她越发的好,但也同时见证他受到了更多的责难。
贾赦的好使得她开始展露本性,然而本性释放得越多,邢夫人对过往习以为常的待遇,便也越发难以忍耐。
不行!不能再这样!邢夫人的脚步越来越快,老爷会被压一头,不过是因着老太太有身份优势,二房又掌着中馈。
她的身份对上老太太没胜算,但压制二太太绰绰有余。等她再想法子把中馈抢过来,就算没办法把老爷以往受的苦全部还回去,他们也别想再轻易欺负老爷!
头一回被邢夫人这样甩脸子,贾赦愣了一下才回神,就见周围的下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一记眼刀扫视过去,“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追上太太!”
话音未落,他已经迈了好几步。
下人们如梦初醒,呼啦啦地跟上。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和邢夫人一同回了院子。
进了邢夫人正房,不等贾赦询问今日邢夫人的反常,她已经一叠声地叫人送饭。
“老爷昨儿住的客栈,定是连着今日早饭都没用好。回来又睡了一天,如今还不知肚子唱了多久的空城计。老爷多吃些,别在吃食上也委屈自己。”邢夫人殷勤地给贾赦盛饭夹菜。
贾赦此时委实是饿了,正如邢夫人所说,他连着几顿没吃好,方才出门前又只垫了几口糕点,在贾母院中斗智斗勇早消耗了个干净。
眼前一桌子上好的饭菜,耳边是邢夫人熨帖的话语,贾赦也顾不得其他,当即抄起碗筷大块朵颐。
一阵风卷残云,酒足饭饱之后,撤去残羹,换上香茶。
直到一盏香茶吃完,贾赦才郑重地问邢夫人,“你方才说习惯不了,是想要出府别居,还是想与二房争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