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联合起来,将黄兄蒙在鼓里,若是日后黄兄得知真相,恐怕会责怪我们。”赵殊刚出门,便遇上了黄平,他将黄平拉到一所酒馆,刚咽下两口酒水,便忍不住诉苦。
黄平并非出门采买米面,他刚从胡四娘那里回来,于是将自己探听所知的一切尽数告诉了赵殊。
“强行解咒对孙公子的身体损伤极大,胡四娘说,或许孙公子明日便会醒过来,或许他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公子好端端的,为何要下这般罕见的反身咒。”黄平连连叹息,“幸好有胡四娘在,公子才得救,可是孙公子却又——”
“黄公子对孙令灵在乎得很,否则他又怎会安心地将孙令灵独自留在钦天监呢。话说回来,黄老伯您不会反身咒吗?”赵殊好奇地询问。
黄平摇了摇头:“公子不曾教过我,我也不曾见公子用过。”黄平近来因黄育芩的伤势,操劳不少,头发越发花白起来,面颊也越发干瘪起来,说话的时候显出沉沉暮气。
又是一层秋雨,自天涯飘来,绵绵不绝。赵殊和黄平都没有带伞,索性又叫了几碟小菜和一壶好酒。
“黄老伯,黄育芩是何时醒过来的?”赵殊颇为好奇地问道。
黄平的牙齿掉了一些,于是只好挑些松软的下酒菜,他呷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滋润喉舌,他舒服地眯起眼睛。
那时,真正的黄平正独自守在山上,结庐而居。而他是弃婴,被黄平捡到的时候奄奄一息,黄平唤他小宝,从此两人在山上相依为命。
后来小宝长成,黄平便给了他一些银两,放他下山。小宝决定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他按照黄平指给他的线索,带着被捡到时自己身上的衣物,竟然真的在山下不足二十里的镇上寻到了亲生父母。
小宝喜出望外,当即与父母相认。父母哭诉,当年如果不是家中贫寒,揭不开锅,他们是绝对不会轻易抛下亲生骨肉的。小宝见家中贫寒,弟妹众多,便拿出黄平赠予的财物。
然而好景不长,小宝很快散尽了自己的钱财,父母整日愁眉苦脸,询问他之前的钱财从何而来,他们也想挣这笔钱。小宝含糊道,是一位好心道长所赠,其余便不再多说。
小宝的父母尽管不死心,却无法从小宝口中撬出实话。一日小宝起夜,听见父母正在窃窃私语。他好奇地侧耳倾听,却听到母亲一面磨刀,一面与父亲相商,意外得知父亲竟然要杀了他。
小宝惊惧之下,连夜出逃,回到了黄平身边,将故事的来龙去脉说给黄平听,黄平听后怒不可遏,便与小宝一同下山,要为小宝讨个公道。
原来,那对贫穷的夫妻只是小宝的叔婶,小宝的父母意外身亡后,他们便将小宝丢入深山,任他自生自灭。他们侵占了小宝的家产。小宝上前便要与他们理论,黄平却拦住了他。
黄平亲自将小宝叔婶家所有值钱的家什砸坏捣毁,带着小宝飘然而去。
小宝自此就留在了黄平身边。
“我与义父一同等了公子四十年,义父活到了一百零一岁高龄后仙逝了,我继承了义父的名字和遗志,继续等待着他,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黄公子,那时候,我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黄平笑了起来。
“黄老伯,你没有等到黄公子之前,就没有想过自己独自下山吗?”赵殊好奇地询问。
黄平摇了摇头:“山下早就没有我的亲人了,况且人心复杂,我何必下山。”
赵殊眸光一转,贼兮兮地凑近黄平:“不知黄公子的恩师,张真人现在身在何方,莫非真如坊间传言,已然羽化登仙?”
黄平摇摇头:“我从未见过那位张真人,义父也不曾对我说过。只是黄公子醒来,第一次下山游历回来后,他又哭又笑,说了好些诛心之言,直说这天下尽是他的仇敌。我不明所以,又不敢多问。赵公子,你莫要在他面前多话。”
赵殊皱着眉头,郑重地点点头。
黄平继续呷了一口酒,笑了笑,问道:“赵公子,您为何跟在黄公子的身后,莫非背后渊源不浅?”
赵殊笑了笑:“那是自然,否则他十九年前也不会特意登门拜访。只是我跟着他,因他曾经救我一命。”
“哦?”黄平饶有兴致地停住酒杯。
“我自幼体弱多病,府上不知请了多少太医,用了多少名药,我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就在我病入膏肓之时,恰巧黄育芩登门拜访。当时我病得糊涂,不知他用了何种妙法,我日渐康复了。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他,但是家中藏有当年他的肖像,竟是一点也没有变老,与画上一般年华。因此,今年甫一照面,我便认出了他。”
“原来如此。”
“孙令灵因救黄公子而昏迷不醒,我自然应当照看好他。若是日后他醒了,我也能第一时间告知黄公子。”赵殊露出笑容,显出胸有成竹的模样。
黄平却皱起了眉头。
赵殊知道黄平对孙令灵怨念颇深,追根究底,来源于上一任黄平对周明夷的怨念。年岁上来了,即便说再多,也不会轻易更改年轻时的想法。
况且作为围观者,赵殊对其中的纠葛一知半解,不好随意下断言。方才他察言观色,黄育芩的言行举止不像对孙令灵深恶痛绝,因而此事只能交由当事人处理了。
“尽管孙令灵在昏迷之前,将孙府上下都做了安排,但是孙令蛟体弱年幼,孙令灵放心不下,将他托付给我,我打算命人清扫出一座闲置的院子,供他休养。如果黄公子问起此事,教他不必担心。”
黄平笑道:“胡四娘早就替孙令蛟做好安排了。孙府谋逆之事,由胡四娘亲自遣人奏报皇上,然而孙令蛟实在无辜,胡四娘特意求了皇上恩典,赦免了黄小公子。”
赵殊与胡四娘曾有数次照面,只知道她是前丞相的遗孀,然而她深居简出,身世成迷。赵殊前些日子曾下拜帖,却吃了她的闭门羹。黄育芩意外地与她格外熟稔,这令他格外好奇起来。
苦于黄平口风极严,赵殊无从打听,只得悻悻作罢。
“小雨,胡四娘托我请你到她的府上小住,你看怎么样?”黄平同小雨商量。
小雨眨巴眨巴了眼睛,摇摇头,转身将屁股对着黄平,脑袋埋进黄育芩的怀中,黄育芩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前些日子,你不是和我说,觉得四娘威风,对她十分崇拜么。”
“她好凶!”小雨的声音有些闷声闷气,“这是两码事。”
“我们三日后便要启程回去了,若是你后悔了,想找四娘玩,我是不会答应你的。”黄育芩孜孜不倦地劝诱。
“不后悔!”
黄育芩向黄平摇摇头,黄平无奈地叹息,毕竟胡四娘是小雨的唯一在世的血亲了,小雨的父亲将小雨托付给黄育芩,再三嘱托他保守秘密,因而小雨对此浑然不知情罢了。
“不去便不去吧。”黄育芩笑道,“早些回去也好,说不定你的狐狸洞已经被占了。”
小雨“嘤嘤”叫了两声。
黄平笑了起来:“小雨放心,你的狐狸洞,我隔三差五便会去打扫一番,应是无碍的,哈哈。”
胡四娘早年无情得很,估计年岁上来了,突然转了性子。又或许人类的性命过于短暂,寂寞的时间实在太长,想到了重拾曾经落下的亲情。黄平这样想着,他将目光投向正在打闹的黄育芩和小雨,眼中欣羡不已,或许他们以后会一直这样下去,而自己不知还能陪伴他们多久。
黄平想起胡四娘略带怜悯的表情,的确,自己的一生着实单调乏味。
罗妈妈轻轻地挽起珠帘,向内觑了一眼,见胡四娘正斜靠在榻上浅眠,便又放下帘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转身正要离开。
内室传来了清冷柔媚的女声:“罗妈妈,我已经醒了。”
罗妈妈掀开帘子进去了,胡四娘懒懒得伸了懒腰,满脸绯红,睡眼惺忪,罗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头:“夫人,孙家的那位小公子安顿好了,他再三询问我他大哥和他二哥的情况。黄公子谴人递来消息,小雨姑娘十日后便要同他启程回去了,就不过来叨扰了。”
胡四娘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她已经知道了。
罗妈妈将手中的账本递了上去,道:“这是上个月的府中开支和铺子、田庄的收入,请夫人过目。”
胡四娘接了过去,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然而当目光扫到常记铺子的时候,停了下来。她伸出纤长的指甲,轻轻地指了指,眸光微闪,过了好一会后,才恋恋不舍地翻页。
胡四娘抬起头,罗妈妈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下面。她笑笑:“孙令蛟体弱,不宜操劳忧心,不必与他实话实说,只说孙潜已被明正典刑,至于孙令灵么,孙令蛟自然知道他二哥的志向,就说他已云游去了。”
罗妈妈心中一凛,这番说辞对于那位十五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残忍,然而事到如今,他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也不能奢求太多了,于是罗妈妈领命而去。
午后的秋阳熠熠闪光,她瞧着叮铃作响的珠帘微微晃动,渐渐归于静止,微不可查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