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二十二年,腊月廿八。
彼时江笒年纪即使比不上其他宫人,却也已经在宫里干了好几个年头了。
而那位儿时认识的六皇子殿下,也早已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这日,司徒枥正在小院里练剑。
剑锋一挑,银光划破天际。一招一式朴实无华,并不像戏班子里头那些武生们那般招式华丽,却每一剑都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飒——
白光一闪,少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仗剑停在半空。
半晌过后,他才缓缓转身,长臂一揽,轻巧的利剑划了个半弧,随之收回身前。
他垂眼望去。
剑尖上停着一抹艳红,正是院中开得正盛的梅花。
“真厉害!”
身后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只一瞬间,司徒枥原本淡漠的面容立时变得柔和了下来。
他随手收剑入鞘,转过身,开口道:“你来了。怎么没听见环春通报?”
眼前站了个清秀可爱的小少年。
几年过去,江笒身量拔高了不少。儿童时期的圆头圆脑,此时已然褪去大半稚气。然而他那双清澈的桃花眼,仍然如同幼时一般亮如星子,结合那副清俊眉眼,依旧是赤忱率真的模样。
“我悄悄翻墙进来的,没让环春姐姐发现,嘿嘿。”
他眉眼弯弯地翘起鼻子,像只骄傲的小狐狸。不等话说完,便又看向司徒枥腰间挂着的长剑,目光带上几分艳羡。
“自打陛下派人教你武功,你这剑术便越来越厉害了。我方才站后面看了老半天,呼吸都差点给忘了!”
“……小竹子说话向来夸张。”
司徒枥弯了弯眉眼,收好剑便提步走来。
“下回还是走宫门进罢。你也不小了,若是再翻墙,外头那棵老树迟早被你踩折。”
“我哪有这么重——”
江笒佯作生气地鼓起脸,瞪了他一眼,自己反而先破功地笑了出来。
他一边笑,一边侧过身躯让开一步。
“好啦,下回保证老老实实走大门。今天翻墙,还是因为要把这玩意偷偷带进来。喏,你看!”
话音落下,司徒枥恰好走到他身前。
明明听见了江笒的话,却并非如他所指示那般往旁边瞧去,而是垂眼定定看了他好一会。
江笒一开始还没觉出什么,见好友久久不说话,终于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声音也轻了许多。
“干……干嘛?我脸上有东西?”
司徒枥样貌出众,身量也不矮。即使是多年前的初遇,他也只是瘦弱,却从未比江笒矮过。
如今,他约莫比江笒高了一个头。被那样的人沉默地低下头直直注视自己,江笒觉得心跳似乎也加快了,默默咽了口唾沫。
隔了半晌,司徒枥才打破了沉默。
“不是脸上。”
他淡淡开口,抬手在江笒发顶掠过,指尖上多了枚花瓣。
“你头顶沾了东西。”
“是、是吗?”
江笒茫然地低头往他指尖上望去。
司徒枥随意挥手一扬,那多花瓣便飘飘忽忽地落在地面。
随后,他便恢复了方才的平淡神色,语气一如往常。
“你带了什么?”
“啊、哦!”
江笒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但既然对方提起方才被打断的话茬,他便也跟着接了下去。
“就放在这儿。嘿嘿,司徒,你要不猜猜是什么?”
他说着说着,就又高兴起来。
司徒枥不动声色地看了好一会儿他没心没肺傻乐的样子,而后才收回目光,望向墙角。
上面整齐摆着两个坛子,一大一小。小的那个上头还顶着一个包裹,看纹样似乎出自御膳房。
“……酒?”
司徒枥略一思索,便得出了答案。
他挑了挑眉,边说边看向自信满满的少年。
江笒肩头一垮,撇了撇嘴拖长语调。
“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嘛!每次都这么快就猜出来,真没意思!”
不等司徒枥接话,他又重新精神起来,高高兴兴地走到墙角,把那一大一小两个坛子连同包裹一起抱起。
“带着这玩意儿翻墙可真不容易!刚才差点就没拿稳摔碎了,还好我眼疾手快一把捞了回来。”
司徒枥听得直皱眉,不太赞同地摇了摇头。
“你若想喝酒,找个宫人带来便是。若是摔到哪儿,罗大人定要找我问罪了。”
他们这段友情,早在前两年便被罗顺友知晓了。
罗顺友不是那种规规矩矩、蹈矩循规的老顽固,从前就没像其他宫人那般瞧不起司徒枥,知道之后也没有勒令江笒跟六皇子殿下断交。
只是,他曾有一日特意来找司徒枥,说了几句话。
“殿下。江笒性子纯真,放在外头还好,在宫中却并非幸事。下官没别的请求,只希望殿下保护好我这小徒弟,莫要让旁人害了他。”
罗顺友是瞒着徒弟来的,司徒枥自然也没把这话原模原样地转告江笒。
只是日后江笒再捣蛋,他便拿出罗顺友的名头压一压他的气焰,倒也蛮有成效。
“哎呀,我有分寸!”
江笒笑嘻嘻地说道。
“况且,这可不是一般的酒。”
“哦?”
司徒枥挑了挑眉,也有些好奇。
江笒抱着东西颇为吃力,却没往殿里走去,而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四处张望。
桃花眼滴溜溜地扫了周围一圈,他才停在一棵树下。
“好,就定在这儿!”
他兴高采烈地说着,把那个大些的坛子放下。
而后,他蹲在树根前,伸手扒拉两下尘土。没一会儿他便放弃了,仰头望向一旁站着的司徒枥,提高声音道。
“司徒,来帮我挖个坑!”
司徒枥在一旁看了全程,多少也猜到这小孩的心思。他挽起袖子,上前一步开口道。
“你想酿酒?”
“对啊!哎呀,又让你猜到了。”
小少年吐了吐舌头,露在衣袍外的白皙手掌立马被冻上一层粉红。
“马上又到新年了,师父准备了好多新菜,前两天还带着我学酿酒。我学着学着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话本子,上面写夫妻生出女儿后便往土里埋几坛女儿红,待自家姑娘长大出嫁时再把酒坛子挖出来——”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仰头看向司徒枥,一双眼星光熠熠的。
“我就想效仿民间习俗,自己也埋上一坛!”
司徒枥愣了愣,随后才慢慢说道。
“那……你怎么跑来我这埋酒坛?”
“真笨,怎么这回就没猜出来?”
江笒笑嘻嘻地冲他眨了眨眼。
“我又不是女孩,也没有喜欢的姑娘。和我好的就只有司徒你一个啊!当然得埋你这。等过个十年,我成了大总管,你成了王爷,咱们再把酒挖出来,对月独酌——把酒言欢——,岂不美哉?”
这两个四字词是他新学的,特意拖长了语调,说得摇头晃脑的,还真有几分诗人的架子。
司徒枥把他这段话在心中过了一遍,无奈地笑了笑。
他与江笒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自然知道他嘴里的“和我好”并非男女之情,而是好友间最纯粹的情感。
只是这话要是说出去被旁人听见了,恐怕得误会……
奇怪,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他们二人都是男子,能误会什么?
他抿了抿唇,干脆不再细想,把无关的思绪抛开。
垂眼一看,江笒的手已经挖得沾满泥土了,便开口道。
“你力气小,还是我来吧。……其实放在地面也一样,不必非得埋底下。”
“不可不可!”
冬天冻过的土比往日更硬,江笒倒也有自知之明,乖乖松手,在一旁看着司徒枥用上内力轻轻松松便挖出一个小坑。
然而听见对方后半句,他立马摇了摇头。
“要是摆在外面,一个不注意磕磕碰碰一下,不久摔碎了吗?”
他严肃地竖起还沾着尘土的食指。
“况且,这事我可没告诉别人,是只有咱俩才知道的秘密。既然是秘密,那就得亲手挖才有纪念意义嘛!”
“纪念意义……”
司徒枥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
江笒的话就像是有魔力一般,无论说的是什么话,都总是直直栽进他的心里。
明明直到方才,他还觉得这么干有点傻;但一想到这是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顿时就变得期待起来了。
有了会武功的司徒枥帮忙,挖坑这事就变得轻松了许多。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一个足够深的窄洞便挖好了,恰好能把那酒坛放进去。
“再往下埋深点,免得哪天下场雨就露出来了……对,就是这样!”
江笒站在不远处,看热闹似的指挥来指挥去。
“你倒是说得轻松。”
司徒枥直起身子,轻轻拍去手上浮尘,目光有些无奈。
“我可是实打实挖了半天坑。”
“嘿嘿,别急嘛,我江笒是那种让你干白工的人吗?”
江笒快步跑来,殷勤地递来一方手帕,仔仔细细把司徒枥的十指擦拭干净。而后才仰起头,笑得乖巧灿烂。
“辛苦啦我的六殿下,快来这边!”
他收起手帕,折了折收好,而后拉着少年走到水潭边的石桌坐下。
接着,他神秘地把剩下的那个坛子连同包裹一道放上桌面,抬头看向司徒枥。
“司徒,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什么日子?
司徒枥皱了皱眉,脑海中飞快闪过各路思绪。
并非他们二人的生辰,似乎也和罗顺友、以及自己的娘亲拉不上关系。
但江笒突然问这个,必定不是随口说说,而是重要的纪念日——
啊,他知道了。
脑海中灵光一闪,司徒枥豁然开朗地抬起头,目光柔和似水。
“是我们初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