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空中骤然划过一道闪电,照得黑压压的夜空仿若白昼。伴随着一声雷鸣,暴雨宛如倒悬的瀑布一般倾盆而下。地面水洼被雨滴敲出一圈圈涟漪,荡开后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街上别说人了,连只阿猫阿狗的影子都瞧不见。
然而紧闭的府邸大门前,却孤零零地立着一条清瘦的身影。
——那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
再刻薄的人也无法说出半句恶言,只因这少年的样貌,实在长得讨喜。
身量不高不矮,一张犹带稚气的圆脸。圆润的桃花眼,鸦黑睫毛长而卷翘,澄澈的眸子黑白分明。眉色不浓不淡,唇角天生便微微翘起——
这样的五官放到一起,便组成了一张乍看之下并不惊艳、却越瞧越耐看的俊秀面庞。
若是换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这少年哪怕什么也不做,光是站着发呆便已是一道叫人看了舒心的风景。
可惜,今晚是个狂风暴雨夜。
而他现下的状况,显然也算不上好。
少年眼眶红了一圈,仿若有晶莹泪水混着冰凉雨滴一道划过脸颊。两片唇瓣紧紧抿着,已然褪去血色。
他身上穿的原本是一件料子不错的衣裳,此刻却被大雨淋得湿透了,显得十分狼狈。一头乌发本该束在脑后,此刻却发丝蓬乱,零散地黏在苍白肌肤上。
他的脸色惨白,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还带着点点星光。
在这倾盆大雨中,少年掩在衣袖下的双手捏成拳头,双眼却直直地望向前方。
那道炽热目光的尽头,乃是府邸门匾上刻着的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将军府。
.
冷。
好冷。
外头刮着寒风下着暴雨,身体里却烫得惊人。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而是恶疾的预兆。
再这么站下去,恐怕在等到答复以前,自己反而先倒下了。
江笒紧咬牙关,身体抖得难以自控。
这哆嗦一半是被这冰冷雨水浇出来的,另一半……
则是因为心中的焦急与痛苦。
支撑着他站到现在的,便是最后一个希望了。
若是连那个人也不相信他——
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江笒的心就猛地一沉。
像是要赶紧抛开这个想法一般,他猛地甩了甩脑袋,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希望很渺茫。
这紧闭得连只蚊子也闯不进的大门,便是最好的证明。
但话不能说死。
万一,那人还顾及两人幼时情谊——
啪嗒,啪嗒。
踩着雨水的脚步声,猛地打断了江笒的思绪。
少年猛地转过头,炯炯的目光扫向府邸门前。
只见门堪堪开了条能容许一人通过的口子,有个婢女撑着把油纸伞,小心翼翼地踩着积水从里头走了出来。
“环春姐姐!”
江笒快步迎了上去,脚下重重踉跄了一下。然而他却顾不得自己,双眼只是牢牢盯着那个一手撑伞一手提灯的婢女。
“他——他怎么说?”
环春皱眉,眸子里飞快划过一丝不忍,却也只能叹了口气。
“将军他……仍是不肯见人。”
“……”
少年眼里的火焰,就这样被这兜头一盆冷水给扑灭了。他怔怔地退后两步,呆了片刻才勾了勾唇角,勉强露出一道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这样啊。”
“大人,您还是换个门路吧。”
环春见他失落,柔声劝道。
“又兴许等到明日,将军就改口了呢。”
江笒面上神色变换,隔了一会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好。”
环春见他应声,多少也松了口气。
她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色,把手上两样物什递了过去,声音里多了几分关切。
“这暴雨来势汹汹,小心别染了风寒。奴婢自作主张给您拿了油灯纸伞,回去路上可用得到。”
江笒垂下脑袋,伸手木木地接过:“谢谢姐姐。”
“好了,早些回去吧。”
江笒没有再应声,而是转过身,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将军府。
走在风雨呼啸的街道上,他低着头,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
看似发着呆,脑海里却全塞满了各种汹涌澎湃的思绪。
师父被盖上谋害宫人的罪名,锒铛入狱。皇帝震怒,不念旧情,下旨不日后斩首示众。
事情发展得太过迅速,他根本来不及斡旋,便已落成定局。
此事蹊跷,他好不容易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却不知背后主使之人究竟是谁。
若能争取多些时间再仔细调查一番,或许就能把他老人家救出大牢……
脑海里的念头兜兜转转,最终却还是回到了刚把他拒之门外的那个人身上。
——司徒枥,你我好歹竹马一场,竟当真如此不信任我么?
还是说……
他心下一沉,越想越烦躁。
算了,司徒枥的事先抛在脑后。那人回京后就性格大变,仿佛把过往那些记忆都抛却脑后了一般。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纠结司徒枥,而是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再仔细计划如何把师父救出来。
自己平日无心应酬,在京中相熟的唯有司徒枥一人。
既然他那边行不通,那就得想想怎么从别的路子着手了。或许试试江湖上的人脉?亦或者……
江笒思绪纷杂,脑海中闪过数个念头。
然而,还未等他想到好法子,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狠狠往后仰面倒下——
眼前一黑,最后的记忆就断在了此处。
.
另一头,府邸中。
身后传来蹑手蹑脚的脚步声,随后,年轻婢女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将军,您要不还是先歇息一下吧。”
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坐在床边的颀长身影头也不回,犹如一尊雕像,半个身子都掩在层叠的床帐里。床榻上卧着一道纤细身躯,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宽敞的寝殿里,塞满了阵阵呛鼻的苦涩药香。地上散落几块捏得皱巴巴的丝绸,上面染着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暗沉痕迹。
“将军?”
环春提高了点声音。
那道身影终于动了。
“再换盆热水。”
“是。”
环春连忙接过青年递来的物什。
那是一盆已然变得冰冷的热水,上头浸着一块浮在水面上的小方帕。
素白的绣花上,是被晕染开的鲜红血迹。
环春眼神复杂地低头看了看,抿了抿唇,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开口。
“将军,江大人已经走了。”
青年的手僵在了半空。
随后,是一阵无声的沉默。
“那位大人来时没带伞,又在外头站了这么久。奴婢刚才瞧他那副模样,面色通红,恐怕回去要大病一场……”
环春边说,边偷偷瞥向青年侧脸。
“将军,要不——”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蓦地被打断了。
“冷……”
床上的那人动了动,模糊不清地痛吟道。
青年像是才回过神一般,沉着脸挥了挥手,示意环春退下。
她咬了咬牙,只能把未说完的求情重新咽回肚子里,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跨过门槛,环春端着木盆,回头不经意地一瞥。
只见青年微微俯身,替床上那人掖了掖被子。他长眉微皱,双眼宛如深不见底的潭水,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
环春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隐藏在那深沉目光之下的……究竟是什么情感?
.
——好痛!
恢复意识后,这就是江笒脑海里蹦出的第一句话。
他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睁开眼。
视线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洁白的天花板。
江笒盯着那片白色,发了半天呆。
接着,他才后知后觉地醒悟:
不对啊!自己磕的是后脑勺,怎么现下却浑身都酸痛无比?
而且这白色的屋顶也陌生得很,记忆里压根就没见过。
莫非自己这是遭人暗算,被绑到别处了?
可身下垫着的这不知是什么褥子,却柔软到了极致。这当真是对人质的待遇吗?
江笒心中谨慎,费劲地张了张嘴,想要大声呼唤,随便叫来谁都好。然而他的嗓子干涩得要命,只能发出几句轻的像小猫似的哼唧。
完蛋,可别被毒哑了吧!
他心中一紧,垂在身侧的十指努力动了动,一把抓住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
指尖刚触碰到那团柔软布料,他就疑惑又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这……怎会如此软滑?而且还那么温暖!即使是龙椅上的那位,也不见得能用这么好的料子吧!
再看四周,却见自己躺在一张松软的床上,左右两边还有些怪模怪样的护栏。眼前一块正正方方的黑色大镜子,离得有些远,看着却没皇帝用的铜镜清晰。
房间不大,和他以往最常待的后厨差不多。但这儿摆的东西不多,就显得宽敞了许多;除去几个实在认不出来、怪模怪样的大块头,便只剩一扇小木门了。
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他仍沉浸在情绪之中,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嗒、嗒、嗒。
奇怪,怎么这声音听着不像男人的长靴,也不像婢女的花鞋?
江笒心中疑惑,屏住呼吸,瞪圆眼睛看向那扇木门。
像是回应他的期待一样,吱呀一声,门便开了。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这女人的打扮也甚是奇怪。她通身纯白,头上顶了个奇怪的帽子,大半张脸还被白布遮了去。她手里拿着一沓纸,只是这纸也不像江笒见惯了的宣纸,似乎硬了很多。
“哎呀,你醒了?”
见病患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她惊喜又意外地笑道。
随手把东西放下,她快步走来,在江笒惊恐的目光中飞快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
“嗯,退烧了。——哎,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江笒对她这番熟练又果断的动作毫无心理准备,这会儿更是吓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这这,这女子年纪轻轻,怎么如此大胆?!
他一个男子都知道男女授受不清!
好在,这奇怪的白衣女子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很快便换了下一个话题。
“江笒——是吧。你好些了没?有没有咳嗽?”
“……”
少年目光里尽是茫然,张了张嘴,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
“我……怎么了?”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
女子好心地说道。
“昨晚上还莫名其妙发起高烧来了,足足四十度呢。”
“我……”
江笒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
“喉咙,干。”
“别的地方都没有不舒服啦?那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她爽快地说道,接着转过身,到房里一个机器面前背过身操作了一下,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杯热气腾腾的水。
“喏,润润嗓子,小心烫啊。”
江笒心里仍抱着警惕,低下头像小动物似的凑近耸了耸鼻子,嗅闻确认没有古怪的味道后,才尝试性地喝了一口。
水温不太烫,刚刚好。温热的液体划过喉管,心情也跟着平复了许多。
女子看着他一口一口慢慢喝水,又微笑着继续说道。
“你昏迷的这一天一夜,家人都快急坏了。没大碍就好,我去通知他们过来。”
她不等回应,说完这话便风风火火地站了起来,转身便离开了病房——完全没看见江笒听见这话后,十指猛地扣紧了。
家人?
可自己分明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啊。倒是有个相依为命、情同父子的师父,但他老人家现下不是在牢里吗?
——莫非自己已被牛头马面召去了地府?
江笒胡思乱想着,面色忽然一白。
“唔!好……痛!”
大脑仿佛被重锤狠狠敲击一般,潮水般的陌生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入了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