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博士将荆舟领到一间数据分析室。椭圆形的房间里摆放着各种仪器和样本，中间一面光屏悬空，一个小型托架在其下方与之垂直，外围是近乎圆环的操作台。

荆舟走到操作台附近，抬眼望向光屏。左右两边正源源不断加载各种数值，最中间是分析样本色彩艳红的照片，顶端写着[可塑晶体]四个字。

此时此刻，分析室内六七名研究员穿着统一的白大褂，在操作台前忙碌。那枚红色晶体就躺在中心点的托架上，散发着诡异的光。

“一切的分析都已经结束了。”

J博士走到荆舟身边，手里是一份电子报告。

荆舟迫切地问：“结果是？”

J博士深深看了他一眼，报告向后翻了两页：“通过磁场排查，我们确认这种红色可塑晶体来自Y6星群。”

荆舟眼皮一跳。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下午，来自宇宙深处的一道攻击射线将自己眼前的所有建筑在顷刻间化为尘土。

如果不是Y6妄图吞并高级文明以实现种族进化，D7不必遭此横祸，美好的生命不会消亡，他也不会一无所有。

“Y6...”荆舟压抑着胸腔里翻涌而来的痛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这次的目标又是谁？”

J博士说：“很大概率会是H3，因为可塑晶体目前还没有出现在蓝星联盟中的其他星球上。不过中立星球被攻击的概率也很高，尤其是与D7相邻的X4。”

荆舟有点紧张：“如果它的目标是X4的话，和它相连的其他中立星球也会有危险，因为他们的文明发展是远远落后的。”

J博士看向荆舟，对他的推断表示默认。

“这些中立星球不寻求援助的话，除了灭亡之外没有其他结果。”荆舟继续分析：“要是周围的中立星球都被消灭，按照进攻路线判断...Y6似乎是想绕个远，他的目标是整个蓝星联盟！”

当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双手竟然开始微微颤抖。

明明距离上一次宇宙战争才刚刚过去不久，新的战争却又要袭来。这一次又有多少生命化作星辰，消失在茫茫宇宙中呢？

他用力紧握双手，直到感觉掌心传来的疼痛已经无法忽视才停下来。

远处整理好所有实验数据的女研究员拿着一张表递给J博士，对方快速浏览一遍，抬手在右下角签字，然后叮嘱道：“可以向蓝星联盟成员极其执行者发送可塑晶体分析报告。”

女研究员点头，干脆利落地返回操作台执行。

“按照估算，我们原本以为Y6会在攻陷D7失败后安分一些，没想到和平宣言尚未到期，竟然又开始行动。”

荆舟猛地眨了下眼回神，发现是J博士在和自己说话。

“既然有危机，就要防患未然。我们已经针对Y6星群上的磁场特点扩大对内搜查范围，排查的重点是安全区A区。”

荆舟眉头蹙了一下：“研究院也认为有潜行者混进安全区了吗？”

J博士点头：“是这样的。我们必须尽快找出可塑晶体的内部来源，切断再生。这种晶体很危险，如果不能及时查清源头，会有大麻烦。”

“难道晶体不是只有可塑特性这么简单？”荆舟问。

对方关闭手上的报告，走到操作台前调取了样本分解的详细页面，一副平面及立体剖析图浮现在光屏上。

“我们可以将可塑晶体拆分为晶体和晶核两部分。”J博士抬手指向晶体展开图，“晶体具有可塑性以及生长性，本身不带有宇宙磁场，一般的探测器很难识别。晶核携带微弱宇宙磁场并随着晶体大小改变。比如将晶核放置在一立方米的晶体中，磁场就以一立方米的范围扩大，而放置在五立方毫米的晶体里，磁场辐射区域便有五立方毫米。”

荆舟猜想：“Y6是想先通过磁场干扰来影响H3的日常秩序吗？”

J博士摇了摇头，语气陡然沉重。

“晶核不仅仅会对环境、机器产生干扰，还会通过磁场频率扰乱脑电波，造成当事人行为异常，时间久了会使大脑失去正常功能，甚至被晶核磁场操控。”

荆舟一惊：“多久才算是长时间？”

“我们用虚拟生物进行了模拟，要完全受控于磁场指令至少要两到三年时间。”对方回答。

“还好不是几个月。”

荆舟勉强松了口气，但操作台前的J博士面色却更凝重了。

“你知道两三年意味着什么吗？”他问。

“意味着我们还有机会在被控制以前找到内部源头？”荆舟说。

“错。”J博士转身看向他，“这意味着早在D7和Y6的战争结束时就有晶核趁乱进入H3内部，只是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察觉，以至于晶核不断生长，成为Y6再次挑起争端的引线！”

荆舟有些不敢置信：“这种事情可能吗？”

博士闭了闭眼，“虽然不想承认工作上的失误，但晶核可以进入H3内部的途径应该只有这一种。毕竟当时为了支援D7，我们派去了很多团队，而那些人因为深入战场，身上会携带Y6星群的磁场是再正常不过的。”

荆舟灵光一闪：“那么现在排查那些曾经支援过D7的团队，是不是就可以找到晶核的源头了？”

“目前我也是往这个方向想的。”J博士说，“我会联系其他小组调取当年的支援行动大名单，逐一排查。”

荆舟不假思索便说：“如果我能帮得上忙，请务必让我参加。”

大概是他的表情纯粹又诚恳，面前的人忽然笑了一下，跟着说：“难怪我和D7方面联系的时候，你的接引人总是提醒我多确认你的当前位置，还有不要把任何H3方面的新消息告诉你。”

荆舟愣了一下。

“你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年轻也是最有责任感的任务执行人了。”J博士笑着对他说，“你的名字是？”

“荆舟。”

对方点头，继而又说：“如果我没记错，你在这里的身份应该是学生对吧？”

“是的。”荆舟说。

“这个时候的学校应该都在放假，你怎么不和同学出去玩呢？”J博士问。

荆舟坦然道：“我没有那么多心思玩，而且我想尽快知道红色晶体的调查结果，那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J博士凝视着他坚毅的面容，透过那双湖蓝色的眼睛依稀想起当初协助D7开发第二代人造人的事情。研发团队向他提供的计划方案是要将一个人改造成为人造体，而从远程影像中传输过来的被改造者竟还是个少年，令人难以置信。

转眼间这个少年已经来到他面前，并且让自己深刻体会到了他的决心和勇气。

他缓缓走到荆舟面前，面色和蔼道：“很感谢你的每次及时发现和反馈，也感谢你的真诚和帮助。你所做的这些事不仅仅在帮助H3，也是在维护宇宙和平。”

荆舟和他对视，缓缓笑开，眼睛特别亮：“如果可以做到，我很乐意。”

手腕上的传输器发出细微振动，荆舟刚低下头就听到研究员的声音响起。

“所有报告都传输完毕。”

J博士扭头朝声源方向道：“好，大家先休息一下。”

语毕，他整理衣襟，视线重新落回荆舟身上。

“你也休息一下吧。”

荆舟抬头看他，似乎有些不理解。

“去享受一下假期，直到你心里完全认同自己只是个学生为止。”J博士对他说，“善于模仿和伪装也是一种技能。你现在的神态与真正的学生有很大区别。”

荆舟不解：“我不懂，我的样子和学校里的同学没什么区别。”

“模仿不在于形，在于神。”J博士说：“多和你的同学互动，留意他们的一言一行，很快你就会发现是哪里出了问题。”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明明套上校服看起来都差不多，荆舟想不明白他到底哪里不像个学生。

他抿了下唇，细瘦的手指在耳后骚了几下痒，抬手时衣服一拉扯，口袋里的奖章盒滑了出来，在口袋外露出半个角。

J博士垂下眼，往那边瞥过去，问道：“这是...奖章？”

荆舟顺着对方的话把盒子打开，解释说：“是篮球赛的第一名。”

对方紧盯了奖章片刻，抬眼问：“你得的？”

荆舟：“我和几个同学一起赢来的。”

或许是有点好奇，J博士不住往荆舟身上打量，“你把它带在身上是想？”

荆舟斟酌了一下：“想带给住院的同学...”

他这句话说得犹豫又发虚，和先前镇定坚持的样子判若两人。

J博士也许从中看懂了什么，眼底流过一道浅浅的光。

“那就去吧。”

他转身走向操作台，手指流畅地按下几个按键，然后回过头来看着荆舟说：“今天的会面时间到此结束，去找你想见的人吧。”

*

荆舟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实验区来到医院的，脑子里浑浑噩噩，只有那句“去找你想见的人”。他一面否认没有想见蒋归呈，会来医院只是顺便，另一面又因为熟悉的身影不在而寂寞，就这么难以自圆其说，陷入了矛盾的自我循环。

自打进了医院，一路上他紧紧攥着奖章盒，打定主意把东西往对方面前一放扭头就走。他在前台询问了值班护士，打听到蒋归呈住的病房，坐电梯去了九楼。

等他穿过长长的走廊，站在病房门口时，脑子里杂乱的思绪一下子似乎全都清空了。

冷色的病房里很安静，里面三张床两扇窗。床是并排放的，其中一张挨着窗户，窗帘拉了一半。正对房门的窗户虚掩着，窗台上摆了个橙色的花瓶，里面插着白色的花。

蒋归呈应该是身体好些了，靠坐在临窗的床头发呆，身上穿着松垮的病号服。

轻薄的窗帘遮住了一部分的光，大半个病床都笼罩在朦胧的阴影里。另一部分的光化为光柱斜照进来，将病床上的身影点亮，落于床头一片洁白。

明与暗的世界就这样无声隔开。

有一瞬间，荆舟感觉蒋归呈在的那个角落看起来特别亮，好像只有他在哪里，光才会追随到哪里。

蒋归呈没有发现荆舟站在门外，视线虚虚地固定在病床一角，随着眼睛一闭一睁，明亮的光陷落眼底，晕开枫糖似的温暖。

荆舟站在门边安静地看了他许久，心口涌上来一种晦涩难言的躁动。仿佛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似的，他的拇指用力摩挲着奖章盒一侧的棱角，磨到周围皮肤泛红，终于抬手敲门，走进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