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舟赶回教室一分钟后同学也陆续回来。

距离上课还有几分钟时间，荆舟把下一节课要用的书本放在桌面上，心脏还是有些难受，他静静趴在桌面上，半张脸埋进臂弯。

微风从身边半敞的窗户吹进来，窗外晴空朗日，万里无云。

摆在窗台的小瓶里，雪花落了半瓶。

*

食堂大中午总是人满为患，座位都要用抢的。唐三匨这次只抢了两张座，班长没来和他们一起吃饭，说要先去教师办公室开会，估摸着应该是关于体育竞技比赛的事。

他可能是个预言家，下午的体育课上老师恰好就提起了这件事。

体育课一周两节，每次两个班一起上。八班是固定和二班一起上，上次见过荆舟踢球的几个女生对他抱有深刻印象，两个班一起列队的时候站在荆舟不远处，冰冷戒备的视线看得他浑身发毛。

唐三匨和荆舟差不多高，列队时站在他左手边。他用手肘忽然碰了荆舟一下，开玩笑说：“怎么，你把人家甩了？”

荆舟回看他一眼：“我哪有那本事。”

唐三匨向前探身观察几名女生脸色，很快缩回来，“我觉得你是校霸的传言这辈子都散不掉了。”

话音刚落，荆舟感觉从旁边投来的警惕视线更加猛烈，连唐三匨都被惊着了。

“卧靠。”唐三匨赶忙扭头回避视线，“好恐怖啊这群女人。”

荆舟已经被看得麻木了，奉劝他的这位同学道：“当心点，别再看了。她们的眼神就像是佩剑，再看下去你可能会被万箭穿心。”

唐三匨被吓得撇撇嘴，扭头专心听老师说话。

两个班将近九十名同学列的纵队比领操台还长，体育老师穿一身大背心大裤衩，脖子上挂一个红色口哨，拉起围在领操台周围的围绳，左手扶着台边立柱，双腿用力跳了上去。

一年级刚入学的时候，他面前的这些小兔崽子还会在他跳上领操台之后鼓鼓掌来个喝彩，一年看下来已经过了新鲜感，一个个像兵马俑似的没有半点反应。

体育老师抬起小腿，跨过围绳，面向众人开口。

“一年一度的体育竞技又要开始了，希望大家踊跃参加，每个班的体委全权负责报名和赛程抽签。”

“另外，技巧表演队的成员从明天开始也要训练，明天下午第一节课之后穿好队服到操场集合。”

说完这些，他朝左手边队列最边缘的位置低喝道：“两个班的体委出列。”

两个个子很高身材结实的男生从队列边缘上前一步。

体育老师对他们俩说：“这赛季我主带篮球，你们两个班把要参加篮球竞技的队员名单报给我，最迟后天放学。”

八班体委说了声“好。”，二班体委则是点了下头。

体育老师亦点点头，视线从长长的列队扫过，“一会做个热身运动，大家绕着操场跑两圈，女生400米，男生600米。”

列队发出杀猪般的一阵哀嚎。

“什么动静？”体育老师不禁皱眉，“行了别叫唤了，这一个个的懒骨头，跑几步对你们没坏处。”

这啼笑皆非的情景自荆舟上课以来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他平静地朝周围看了看，队列里除了几个经常运动的同学，其他人头上或顶着朵乌云或摆出一副苦瓜脸，不情不愿的。

体育老师见状恨铁不成钢：“没让你们跑短程马拉松我已经很仁慈了，人家七班和五班上午的时候连1000米都跑完了，你们连600米都跑不动吗？腰都直起来，又不是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总含着胸干什么。”

列队里阵阵低语。

“卧靠1000米！”

“河马教头下手真狠。”

“要了老命了。”

荆舟所在的排头位置还好一点，毕竟有挺多喜欢打篮球健身的，排尾个子比较矮的那片区域已经开始摆烂准备跑不动就走到终点了。

他不是很了解身边这群同学为什么对长跑这么抗拒，要是按照他在D7星球上的体能标准要求他们，这帮人估计每天都是新的胚胎。

他朝领操台上瞄了一眼，体育老师愁得脸都皱成大倭瓜。

不过经常做运动的同学里也有不喜欢长跑的，唐三匨就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位。他把脑袋往下一耷拉，大叹一口气。

“唉，河马哥又不做人了。”

荆舟奇怪地看向他：“河马哥？”

唐三匨马上露出一副’你怎么能不知道’的表情凑上来说：“咱这位大块头老师叫何玛，人如其名，你不觉得咱体育老师这肤色这大嘴特别像河马吗？”

荆舟本来没觉得这位魁梧的男老师有什么特殊之处，听他这么一说，脑海里搜索出一张河马的照片，把它和老师的脸放在一起对比了一下，偏头乐了。

唐三匨见状忍俊不禁：“像吧？”

荆舟低头笑了一会，点了下头。

“你看我说...噗。”唐三匨悄咪咪朝领操台上飞了一眼，正好看见老师张着大嘴打了个哈欠，河马的形象更深入人心了。

他原本是想忍住笑意的，但架不住荆舟一直在旁边偷偷乐，笑容就顺着空气传染过来，小嘴一咧也跟着笑起来。

二班那几个女生看他俩跟看精神病似的，身体往另一边挪了一些，巴不得现在就离他俩十万八千里。

“好了好了，别议论了！”

体育老师响亮地拍拍手，一声令下：

“来，所有人，向左转！”

队列参差不齐，转的一盘散沙。

河马老师气得把眼一闭，右手拿着口哨，放大嗓音说：“女生先跑，二班开路，八班跟上。预备，跑步走！”

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二班女生分成两列开始沿着跑道慢跑。

体育老师不忘提醒：“别跑太快，压着点速度，后面小个的跟不上！”

队列缓缓行进，跑开一段距离之后八班女生跟上，速度慢得像散步。

体育老师对待女生属于睁只眼闭只眼，哪怕真在操场上逛街也不会说什么，但是对待男生可就不一样了。

他看队列间距拉开得差不多了，指挥还在待命的男生列队跟上，“来，二班男生接上，600米啊，记住了，别看女生下了你们也溜了。”

青春期的男生精力本来就旺盛，大长腿一迈，几步就跟上了八班女生的排尾，眼瞅着要混进人家女生队伍里。

体育老师在领操台上可是操碎了心，抻着脖子大喊：“二班男生跑外道！慢点跑，注意安全！”

八班体委是个有眼力见的，看见二班男生队列跑开二十米左右，指挥自家兄弟上跑道跟着排尾。

蒋归呈暂时不能跑太长距离，和老师告了假来到队列外待命。其余人在体委一声令下随着队列跑了出去。

体育老师目光追随着八班队列，忽然眼睛一眯，朝远处招了下手。

“荆舟，你留一下。”

已经跑出去两步的荆舟有些纳闷地折返回来，见河马老师身手矫健地从领操台上跳下来，开始上下打量他。

“喜欢踢足球吗？”

荆舟愣了一下，奇怪道：“踢足球？”

“我这是为我们足球队招揽人才。”河马老师来了个wink，同时说:“我求贤若渴。”

荆舟短促地笑了一下：“可我不会踢球。”

河马老师不信他那一套：“瞎说，是瞎说了吧？我都听我们学校练足球的那堆大小伙子说了，你在场外那一脚射门，没个几年的基本功根本踢不出来。”

荆舟推说：“那只是个巧合，我碰巧踢了一脚，球刚好...”

体育老师出声打断他：“重点不是球进没进门，而是你的胸部停球加凌空抽射的动作非常标准。”

“我是真的不会踢球，老师。”荆舟已经百口莫辩了：“可能是因为我以前做过肌肉训练，刚好就经常做这个动作。”

从前在D7星球上，为了能顺利通过人造体测验，荆舟在进行肌肉骨骼改造后，每天都要进行五个小时的体能力量训练。在长期的高压环境下，他的身体反应已经快过与大脑，当足球飞过来的时候，就像是还在做训练那样，抬起脚把球踢了出去。

没想到这一脚的力度和角度都正好，足球高速飞进球门，把他塑造成了一个足球高手。

体育老师的手指在下巴上摩挲几下。

这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不会踢足球的。

但他看着也不像撒谎。

河马老师很是不知气馁，又从上至下将他扫了一遍，仔细观察暴露在校服之外匀称的小臂肌肉，片刻后朝他修长的腿瞄了一眼，“那你会不会打篮球？”

荆舟脸上的笑挺无奈的，“您这是要干嘛？”

“老师是想在八班找一个人报名篮球竞赛，好顶替我的位置吧？”

一直在领操台旁待命的蒋归呈上前插话道。

荆舟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听到体育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八班是上届篮球竞赛的第一名，今年是有很大希望可以卫冕的。”

“蒋归呈以前是篮球队的主力，水平不错，去年总决赛的时候投进好几个三分球帮助八班拉开比分赢得胜利。不过他现在这种身体状态我确实担心，比赛的时候也不一定真让他上。”

说话间蒋归呈已经走到体育老师身侧，自然地把话接过来，“我从事故之后就没有再跑过步了，虽然现在的我生活得和正常人一样，但不可否认的是事故对我的身体确实造成了一些影响，像打篮球那样高强度的运动...以后我未必还能参与了。”

就像被什么东西刺到，荆舟眉心一皱。

他张张口：“那...”

“其实我这次去复查还专门询问了主治医生关于这方面的事。”蒋归呈说。

几乎犹豫了两秒钟之后荆舟才问：“医生是怎么说的？”

“医生倒是没禁止我参加比赛，不过嘱咐我一定要循序渐进地适应运动强度。毕竟像我这样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肌肉萎缩，体能也有一定程度下降，必须先从强度比较低的运动开始先让身体适应，然后才能研究能不能参加比赛的事。”

荆舟浑浑噩噩地听着，片刻后“哦”了一声。

蒋归呈的眼神就像是水波涟涟的湖面，看似平静，实则深藏若虚。荆舟些微偏头，目光与他对视着。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顶替我的名额，不愿意的话，也没人会强迫你。”蒋归呈说。

荆舟自然是不愿意的，他不想往班级活动里掺和。不明飞行物的事情还没有定论，他心里放不下。

体育老师见他半天不说话，开始打感情牌：“你别看我带体能强化班，按理说应该偏向他们。但是二年级有十一个班级，我带其中六个，你们哪个班拿第一我都一样高兴。”

他这话寻常人听了可能会很感动，可是荆舟的情绪共鸣能力弱，他感受不到那些所谓的同学情、师生情更别说集体荣辱感。体育老师的话说了半天就像对牛弹琴。

荆舟望着老师诚恳的眼神，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还是不想参加。”

体育老师眉心紧锁，“你如果有什么顾虑尽管说。”

荆舟摇头，语气坦然：“没有顾虑。”

体育老师被撅个正着，不讲话了。

最先出发慢跑的二班女生已经跑完一圈，队列整齐绕过操场继续跑下一圈，沉闷的脚步声从领操台经过，渐行渐远。

感觉说动荆舟加入篮球队应该是没戏了，体育老师长叹一口气，可他的眼神却说明了他还没有完全放弃。

“没关系，我不强求。距离名单提交还有一点时间，你再想想。”

再想想？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荆舟有些迟疑，他很轻地眨了下眼睛，河马老师不再理会他，扭头跟蒋归呈说话。

“你班里篮球打的好的人就这几个了吧？”

蒋归呈轻轻点了下头，接着说：“实在缺人的话您就先安排我替补吧。”

老师下意识往他下半身看了一眼，两条浓眉都要拧成结了，“你这腿行不行啊？”

蒋归呈看得很开，淡淡地笑着：“姑且先试试，走一步看一步。”

荆舟本来是想从他们对话的环境里退出的，可是他听着蒋归呈的话，腿上就像灌了铅，让他定在原地，动也不能。

他抿了下嘴唇，眸光淡淡地落在蒋归呈身上。

他想起当初自己在战争中受伤，也是用了好几个月才完全康复的。整个复健的过程中，数双腿走跳的康复过程最痛苦。

他知道蒋归呈受过重伤，但对他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如果不是这次因为选队员提到，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对方的伤严重到何种地步。

相比荆舟，体育老师就了解多了，语气特别不放心。

“你还是多注意身体，别勉强。好不容易出院了，别因为打个篮球后半辈子坐轮椅。”

蒋归呈笑了一下，那是一种把世间万物都看得很淡的表情。

“我会小心的，老师。”

河马老师姑且“嗯”了一声，转过身，开始沿着跑道外侧溜达，顺便监督两个班级跑操。

荆舟就这么站在原地，等蒋归呈把视线从远处转到自己身上，开口问：“篮球竞赛就这么重要吗？”

他说话的语调明明和平常一样，但听起来很像在生气。

琥珀色的眸子依然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蒋归呈摇摇头。

“篮球赛不重要，我只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头略微压着将光隔开，眼睛陷进一小片阴影里，轻轻眯了一下。于是荆舟第一次看见了，那么澄明的眸也有变暗的时候。

可是蒋归呈仍然是笑着的，只是嘴角勾起的弧度出奇的淡，好像但凡有股微风袭来，都能把这层浅薄的笑意吹散。

荆舟凝视着他，眉头渐渐压得很低。他低头瞄了眼自己的双腿，重重抿了下唇，从蒋归呈身边走开。

体育老师还没有走得很远，他朝老师那边跑过去，跟着说。

“实在没有人，我可以先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