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等到龙之介和银都去上学之后,我拿着稿子出了门。
本来我是打算邮寄给横滨周报的,然而邮寄的话速度太慢,等到回复和稿费大概不知道要在多久之后了,万一被拒的话再邮寄给其他报社又需要经历漫长的等待……虽然在读过这个世界的一些小说之后,我知道自己的稿件根本没有被拒绝的可能,但我还是不喜欢为某件事一直提心吊胆。
来到横滨日报的办公大楼之后,我本来做好了被拒绝进入的准备,谁知听说我是来递交文学版稿件的新人作者之后,门卫竟然迅速放行了。
我:……
横滨周报真的不是来搞笑的吗?
我按照门卫的说明来到了文学版编辑的工作室,试探性地敲了敲门。过了半分钟,伴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了。
“是来投稿的吗?”金发的青年好奇地看了我一眼:“还是个小孩子呢……请进吧。”
我把手里的稿件塞给了他,跟着他走了进去。
“我是西冈正志,横滨周报文学版的实习编辑。”青年拆着文件袋如此说道:“唔,你的字很漂亮啊……”
……然后他就站住了。
我跟在他身后,因为他的停下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然而西冈正志却像是没有感受到我的撞击一样,严肃地看着手里的稿子。过了几分钟,他看完了最后一页,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微微弯下腰,对着我说:“这实在是一篇很好的小说……我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津岛就行。”我眨了眨眼:“所以会录用我的稿件吗?稿费标准是多少呢?”
西冈正志愣了一下,随即爽朗地笑了起来:“我会为津岛老师争取最高标准的!”
——就这样,我拿到了第一笔稿费。
几天之后,我便在送到家门口的横滨周报上看到了《震动》。放大加粗的标题做出了开裂的效果,像是也经历了一场地震一样,有着格外惊心动魄的美感。
“北条真是非常厉害的作者。”又过了几天在超市碰到时,同样看到了完整版的《震动》的织田作再一次这样感慨,我只能把头埋进购物车装作鸵鸟,仿佛这样就听不见他的赞赏一样:“鬼魂的自白也写得很好……最后突然爆发出的呐喊实在直击人心,想必,人的一生中总有发出这样的呐喊的时候。”
“……织田作不要说啦。”我闷闷地说道:“有好多读者来信了,等下回去还要写回复。”
织田作之助面色如常,语气中却夹杂着细微的笑意:“那不是很好吗?”
“……正常的读者来信当然很好,但是有一些信件回复起来稍微有点棘手。”我心情复杂地说道。
比如森鸥外、森鸥外和森鸥外。
当时写出地震局局长这个角色的时候就担心会被不应该盯上的人盯上,所以刻意控制了那部分的篇幅,结果最后还是被这位未来的港口黑手党首领盯上了,人家甚至还寄来了读者来信——
【……鄙人认为地震局局长一角十分有趣。在他看来,拒绝研究员清水阳太的提议是为了不让这座城市陷入“恐惧”之中,也就是说,在他的眼中,尽管清水阳太的报告属实、这座城市的确存在地震的可能性,但是拒绝了向民众发起警报是为了“保护”这种城市。
鄙人仅为一介小小的医师,无意置喙局长的自述。但不知创作出局长这个角色的津岛老师,对于局长的选择有何看法?还请不吝赐教。……】
我只好秉着“少说少错”的原则,简短地写道:
【当一个角色从我的笔下诞生时,他就已经不属于我了。】
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感到头疼,而且相当后悔——应该压根不搭理他来着。然而木已成舟,作为第一波回复的信件,西冈正志已经帮我寄了出去,我也只好在“恐惧”之中照常生活。
“遇到什么麻烦了吗?”织田作之助觉察出我语气中的闷闷不乐,正色道:“遇到了可能会因为你的小说找上门来杀人的精神变态?”
我:……噗。
“难为你这么天然地说出这么好笑的话了,”我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情已经好了不少,“看在我被逗笑了的份上,织田作,今天来我家吃饭吧,我请你吃辣味咖喱。”
织田作的眼睛肉眼可见的亮了起来,没过一会儿又暗了下去:“等下要加班。”
“……没想到港口Mafia还会压榨员工。”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痛失辣味咖喱的织田作,只好习惯性的吐槽:“会有加班费用吗?”
织田作看起来更沮丧了:“没有。”
我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想不愧是那个传说中施行暴政的老首领——也不知道森鸥外上位之后,港口Mafia员工的福利待遇会不会好一点:“你去加班吧,我会为你加油的。”
回到家时龙之介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手里拿着那份刊登了《震动》的横滨周报。我眼皮一跳,本想迅速溜进房间,却被他叫住了:“北条。”
我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龙之介。”
他抿着唇,显然有些意外我就这样被他叫住了,我趁着他愣神的功夫好好地打量起他的模样。现在已经是四月了,比起我刚开始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身材倒是没什么变化,不过那张对于小孩来说过于瘦削的脸却肉眼可见的圆了不少,脸颊上都有肉了——
没等他开口,我有点忍不住了:“这两天空气质量不太好,你没咳嗽吧?”
龙之介愣了一下:“……没有。”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道:“不过天气逐渐热上来了,我这两天会熬些梨汤给你和银,你们记得喝。”
龙之介点了点头:“嗯。”
我本来还想顺着说下去,却忽然想起来一开始是拿着横滨周报的男孩先叫住了我:“……你看了我的小说吧,龙之介。你是对这篇小说有什么看法吗?”
于是,我难得看见龙之介踌躇了一会儿,才带着犹疑问道:“你是宿命论吗?当时,为什么要救在下和银……”
我没有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
——他在我面前问出了这种问题,便意味着对于龙之介来说,我对他们好的动机仍然是不明朗且不可预测的,这段时间的相处也不能磨掉他对我的戒备。说实话,我本来应该生气的,但是我也明白着,能够这样问出来的龙之介已经在试着把他展现给我了。
“捡到你们和宿命论与否没有关系。”我走到他面前,认真细致地帮他整理起并不乱的衣领:“救你们也和宿命论与否没有关系……如果你非要我给出一个理由的话,那是因为你是芥川龙之介,而银是芥川银。除此之外,就是当时很想要救人的心。”
龙之介看着我:“……你明明写的是一个人类无法反抗命运的故事。”
我摇摇头,松开手,后退了一步:“那是你认为人类无法反抗命运,龙之介。你有着什么样的想法,便会在文学里看到什么——这就是文学的魅力。”
“……在下不明白。”
这孩子,这不是在撒娇嘛。
带了八百层滤镜的我慈爱地笑了笑,又相当熟练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龙之介啊,你才十一岁,世界上还有很多你无法理解的事情呢。就比如说你现在并不明白的、文学的魅力,它和生存的意义一样,是需要你自己去了解、去寻找的东西。”
见他站在原地思考起来,我放下心回到了房间,处理起还没看完的读者回信。
信件中有不少纯粹是是对于小说中角色的看法,比如【局长此人实属没有人性……】【清水阳太未免过于懦弱!甚至没有死去的勇气!……】【那鬼魂着实可怜,……】,最多的居然是在讨论清水多美,有的认为她自作自受,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同情她的遭遇,甚至还有人分析起来“清水多美”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含义。
还有些信件是在感慨和反思,写的全都是【现在想来,自己竟然对生死已经如此漠然】【神明是不存在于世间的伪物】,以及刚才龙之介提到的【津岛老师的文章颇有宿命论的意味】……诸如此类我认为没有什么必要回复、也不需要我回复的话。
——这都是能够自己完成阅读理解的好读者。
其他零零散散的有几封开嘲讽的,被我忽视了过去;还有几封通篇全是赞美和欣赏的,我礼貌地答谢了一下。拆到最后一封的时候已经快到了晚饭的时间,我伸了个懒腰,斗志昂扬地打开信封抽出信纸——
【津岛老师:
请允许我有一事想要冒昧地同您请教——我对于《震动》中众人忽而遭遇天灾一事感同身受,却又并不知为何。我尝试将这种感受和我的经历联系起来,但生活在灾难之中的我从来没有确切的目睹过灾难,最多也就是曾经听闻几年之前擂体街的爆炸事故而已。
不知《震动》的灵感来源于哪里?是否来自于几年之前导致擂体街诞生的爆炸事故?为什么又在故事中频频提及神明呢?我实在非常好奇,还望老师回复。
一位不具名的读者】
……要死了。
现在说《震动》不是我写的,还来得及吗?
我看着手里这封明显是和中原中也的有关人物寄来的信,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