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时陷入长久的静默之中。
这样的沉默自有一丝庄严的意味的,来自令两人都心神激荡的一番谈论。
菲比是已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她又开始懊恼。她长久凝望着梅洛普的一绺长发,仿佛就这样可以盯到审判日的到来。纵使她有千万种道理,面对施行的对象是活生生的人这一点,就足以使这些道理溃不成军了。
她是在为自己又一次的焦急而冒进的行为懊悔着。面对自己平辈相交的友人,她似乎总是克制不住这样干涉到她自身的主意,这无疑对她的尊严抱有轻视的态度。她对梅洛普的愧疚缓慢堆叠,就像一沓又一沓的记账本,每翻过四个季度,总归要更新一次。
她忍不住想到,是否是近来梅洛普的生意受关税的影响波动频频,而导致她的压力变重,这才致使她的多思且忧愁?一个坚定的声音立刻在脑海中震荡起来:不,绝不是,梅洛普是多么坚韧的好姑娘!又怎会被一时的困境打倒?这样的理由分明是再次蔑视了梅洛普的能力。
一种或许来自于灵魂中冷静的本性时刻不停地提醒着她,这绝非是她可以为梅洛普寻找的千百种外因导致的。唯有来自一个人的本身,才能造就她心灵的痛苦。再者,梅洛普选择对自己坦诚情绪与思考问题,已是对她偌大的信任与情感的体现,她实在不该再用严辞恐吓一个早就遍体鳞伤的灵魂。
之前的愧疚也好、懊恼也罢,全都在念头生出的一刻烟消云散。她满心被温柔的情感浸泡着。爱——这涓涓不绝、柔和亲切的溪流,就这样通过牵着的双手的动作传递到梅洛普若有所思的心中。
菲比捏了捏她的手掌,又拍了两下,她低声细语:“是我不好,我的话语太过直接且冷酷,分明能以其他方式讨论的。”
听了这话,梅洛普的胸脯却忽然剧烈起伏了两下,忧郁与嫉妒等激烈的情绪转换为一种全然的愤怒。她从自己的事业中汲取了足够的自信,自认不再需要这样的呵护。哪怕刚才不久,她还甜蜜地依偎在菲比的怀抱中,但这是两码事。她只是无法忍受这样罔顾事实的修饰。她宁愿菲比保持她凌驾的姿态,而非为了她变得委婉、否定自己。
她高亢地反对道:“你难道认为我是什么软弱不堪,因为一两句剖析的话就垂泪、捂住双眼的女人吗?”
菲比吃了一惊,她连忙道:“我绝没有这样的意思!”
梅洛普固执地瞪着她,第一次这样做:“你一定又认为这是不尊重我了。你对我的自尊的爱护比我对待它都要小心翼翼。或许从前的我需要这样的呵护,但现在已截然不同了!”说完这句,她像蛇一般直起的脊背又柔软了下来,仿佛缠绕在菲比的这双手上。
“我知你有多么爱我……所以为我变得敏感而多思。你始终注视着我的每一次进步,犹如一位忧心忡忡的母亲。可是亲爱的,我能处理这些。我已可以做到了。我接纳你的这种方式,正是作证你我交往的亲密无间。是你与我在这儿交付心的隐秘,而非其他人。我乐见你原原本本的模样,那让我心驰神往。”
她强调道,又反过来紧握菲比的手。菲比则有些恍然,她从没有这么惊讶过。
“你从不觉得那样很讨厌?”
“当然不,我喜爱你锋利的言辞与头脑。让我们抛开那些世俗的矫饰!”
“你当真接受?”
“不如说,我期待已久了。”
梅洛普对上菲比隐约闪烁着泪花的眼睛,她沉着地说:“智慧为一颗野蛮追求力量的心加上束缚,更同时写出信条、指引方向;可头脑如若加以束缚,那就会使心变得蒙昧了。”
菲比吸了吸鼻子,轻笑了一声:“好谄媚!”
“我向你保证,”梅洛普斩钉截铁地说,“我需要你这样一面镜子,我最亲爱的人!”
“那你现在觉得如何?”
梅洛普同样微笑起来,声音却开始颤抖:“再没有这么好过了。我真好奇你都是从哪儿读来的这些知识。”
她攥了攥菲比的手,想克制住从声音蔓延到全身的颤抖。菲比急忙抱住她。两人就这样亲密的拥抱着彼此,两双流泪的眼睛都闪亮无比。梅洛普发出一声响亮的抽噎,模糊道:“是你教会我的!”
“没错!”
“那就不能为我那些最深处的想法抛弃我!如果你做了,我会诅咒你的灵魂!”
“请将一切都告诉我吧!”
“我已不爱他了,我只是爱我的孩子。他是我的。”
“好,好。”
“我多么、多么地爱你……”
“我也爱你。”
“发誓你会一直待在我的身侧,不会离去。”
“我就在这儿!”
“……”
就在这个下午,管家太太惊奇地发现了梅洛普与菲比俩俩哭得稀里哗啦,她惊叫道:“我的好小姐!我的好姑娘们!你们这是怎么啦?生意受了打击?可被什么人蒙骗?”
菲比粗鲁地用手帕擤了一下鼻涕,瓮声瓮气地说:“都没有,太太!我们太感动了!”
梅洛普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她一向苍白的面颊因哭泣泛出两团红晕:“是的,太太,请您放心,我们还要谈事业呢!”
“好吧,”管家太太嘟囔着,狐疑的视线在她俩的脸上徘徊,“我是搞不懂你们年轻小姐了,光天化日,抱团痛哭,真不知道是为了谁!”她匆匆离去,打算带点红茶来给她们饮用,多少补充水分。
“现在形势太不好了,我压力有点大。”梅洛普坦诚道,她按了按哭肿的眼睛。
“我猜中了这件事!”菲比惊喜道,又转喜为忧,“哎呀,我搞不懂那些政治的事,现在的工党政府做得怎么样,我全然不知,只晓得信贷做不成了。”
梅洛普点点头,引导道:“是从美国那边开始的事。”
菲比二十几年前的记忆开始缓慢复苏,美国,1929……
她惊叫一声:“是大萧条(The Great Depression)!”她抓狂地揪着头发。她当年的现代史并不好。上辈子她最后又不是历史专业的,历史细节早就在考完后忘了,什么年代数字,除了记个一战二战,其他什么什么条约,又发生了什么,她还真不清楚,再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梅洛普这么一说,她倒是把记忆中的这个名词正式与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对照了起来。
一战发生时,她人还算小呢,家里带她搬去了乡下。直到现在她身边的人受到了影响,她才有了自己切实地生活在时代的浪潮中的感触。一瞬间,她的脸色苍白不已,因为接下来可以说是一路走下坡路。一战还不算太影响英国本土,二战就不一样了!而这时间开始的节点……
她的神情愈加骇人,让梅洛普恐慌不已:“你怎么了,菲比?快告诉我你没事!”
菲比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干涩语气问到:“梅洛普,你听过德国那边的消息吗?”
“德国,德国怎么啦?”梅洛普不解道,“就听说那边政党闹得乱哄哄的。”
菲比深吸一口气:“我得数数我的存款,幸好这些年还有在投资,虽然最近也折损了不少,但到底是有的。”
她从未如此意识到时间的紧迫,得尽快从长计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