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兖州,傅宅。
长安十八年孟春,庾氏遣人至傅府退亲,并退还傅云璞的生辰庚帖及两家的定亲信物。
庾氏使人奉上一份礼单,言语颇为恭敬:“傅家主还请宽心,两家儿郎实属有缘无分,我家主母也倍感惋惜。此乃庾氏有愧在先,为表歉意,家主特备下些许薄礼向令郎赔罪,还请傅家主莫要推拒。”
傅玄怒气丛生,啪的一声合上礼单,冷声拒绝:“这礼太重,我傅家受用不起。”
“傅文,把庾氏的聘礼都搬去门口,叫他们一齐拉走!”
傅玄站起身,斜眼瞥了一眼使者,“傅某要事缠身,恕不奉陪。管家,送客!”
使人自知理亏也不敢硬刚,一群人灰溜溜地被赶出了傅宅。
傅云璞被庾氏退婚的消息传至姜湛耳中,姜湛惊忧之下一时急火攻心,气得大病一场。
傅云璞倒是神色坦然,整日守在姜湛榻边尽心侍候,“爹,都是孩儿不孝,让您受累了。”
姜湛眼皮动了动,泪流顺着眼尾浸湿了鬓角。
“爹……”傅云璞垂下眸,心中溢出一丝酸涩,“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再如何也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姜湛撇过头去一言不发。
一旁的傅玄摆了摆手,“云璞,你也累了几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照应就行。去吧。”
“嗯。”傅云璞起身让出位置,默默出了房门。
傅玄坐在榻边,润湿了帕子替姜湛拭去泪痕,“你这又是何必?唉……算了,反正事已至此,你就看开点吧。”
姜湛翻过身不肯搭理她。
傅玄扯了扯他的亵衣,“你说你跟自己置什么气,伤了身子难受的不还是你自个儿嘛。”
姜湛懒得搭理她。云璞二度被退婚,他都快急死了,而她呢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一点儿都不为孩子的亲事担心。
一阵窸窣声后,姜湛腰上环着一只胳膊。
傅玄贴着夫郎躺在榻上,“你说你也是,不就退个亲,好端端地还把自己给气倒了,叫人听了还以为咱们多在意她们似的。”
姜湛一把推开她,“撒手!别碰我!”
“你气归气,推我干嘛。”姜湛动作一顿,“你走开!大郎被退了婚你很高兴是不是?还在这说风凉话,你还有没有良心?有你这样当娘的嘛?!”
傅玄叫苦不迭,“我冤枉!这老话说得好,一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二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仔细想想,那庾氏忘恩负义,也幸得云璞没嫁过去,要不然他们远在京城,咱们鞭长莫及,大郎还不知要受多少苦楚。”
姜湛翻身坐起来,掐着她一通数落,“你还说呢,那个庾倩简直就是个白眼狼,这才刚中探花转头就退婚,她把我们云璞当什么了?!枉她还出身名门,这下竟连脸面都不要了。”
“呸,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傅玄扯着姜湛躺在自己怀里,“她退亲也好,大郎要真嫁到这样捧高踩低的人家去,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权当因祸得福吧。”
姜湛一声冷哼,“得了吧,你就是事后诸葛,早先干嘛去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现在好了,你那些个宗亲又有借口搬弄是非了,你开心了吧?”姜湛又抹起泪来,“……只可怜我的云璞白白受这许多委屈。”
傅玄懊悔不已,“都是我的错,我看人的眼光确实不怎么行,这前车之鉴都是血淋淋的教训。这样,以后大郎的婚事都由你做主,好不好?”
“我做主又怎么样?云璞被两次退婚,外头还不定传成什么样呢。那些流言煞有介事,再这么下去谁还敢再登门提亲?万一云璞真嫁不出去,以后咱们走了,他可怎么办呐……”姜湛扯着傅玄,“你倒是说话呀!”
傅玄任着夫郎一个劲儿的数落,“嫁不出去就留在家里,我养着,又不是养不起。”
看傅玄说得真心实意,姜湛心念一动,“你真这么想?”
傅玄睇他,“这还能有假?”
姜湛态度软和下来,“反正是留在家里,干脆给云璞招赘吧,哪怕出身低一些,只要儿媳能一心一意待云璞好,咱们索性养着就是。”他越想越觉得可行,“妻主,你觉得怎么样?”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傅玄听出他言语中的雀跃,揽着他腰的手也使了点力气,“现在开心了?”
哼,姜湛收敛起笑意,推了推她,埋怨道:“还有三个月云璞就成年了,你可要好好操心他的成人礼,咱们一定要大摆宴席,叫她们都看看我的云璞有多优秀,哪里像她们说得那般不堪!”
傅玄牵住姜湛的手,顺着他的话应和,“好好好,为妻都听你的。”
“你考虑得对,咱们都老了,确实该为孩子们的以后想想了。”傅玄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的指腹,“咱们云璞是个聪明孩子,我打算让他接手铺子的生意,以后就让他来当这个家。”
姜湛不可置信,“真的——?!”
傅玄斜睨了他一眼,只冷哼一声,“假的,都是假的,让你白高兴一场。”
姜湛心中一喜,可一想到她的那些族亲,顿时又愁容满面,“可你那些族亲哪能愿意将这么大一块肥肉拱手相让,在她们心里恐怕早把米铺当成是自家东西,这时候要让云璞接手铺子,那不是要从她们身上剔骨剜肉?简直要命了。”
傅玄被他逗得一乐,“你哪儿学得这些,说话一套一套儿的。”
“你就是爱胡想,我的家产我乐意留给谁是我的事,谁也管不着。明日我就叫云璞跟着账房去学理账,你平日也多教教他学着管家,趁咱们身子骨还健朗,多教几年总能行的。”
说着傅玄动了动身,“阿湛,要不然咱们再努努力,给云璞云璋生个妹妹,这样以后他掌家也不落人话柄了。”
姜湛嗔怪道:“都一把年纪了说什么浑话呢。”
傅玄解了他的衣带,欺身而上,“我就是想了嘛。”
姜湛环着她,享受着与她温存,“云璞那边你得好好劝劝他,莫叫他一根筋钻了牛角尖。”
“妻主,”姜湛仰着头,傅玄粗重的呼吸喷洒在他颈上,“要不……咱们撮合撮合云璞和阿琝?阿琝虽是我表亲,却也是隔了两代的旁脉,再说她与云璞自幼相识,都是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想必有些情分……”
傅玄心里不太赞同但又不好直接拂了他的意,“我看云璞的婚事还是让他自己做主吧,咱们做父母的安排得再周全,也不如孩子自己心里乐意,回头你先问问云璞的意思,他要是同意了那我也不反对。”
“专心些!”
姜湛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傅玄却不肯他把时间花在别的地方,只拽着他与自己沉沦。
……
隔日,云璞就被傅玄安排去了账房学习理账,“云璞,娘实话跟你说,我已经决定培养你日后接手家里的生意,你现在就专心跟着管事娘子学习查账理账,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知道么?”
傅云璞乖巧地点点头,“嗯,孩儿知道。”
“好孩子。”傅玄喟叹一声,“对了,你爹都跟你说了吧,关于你的婚事……”
“嗯。”傅云璞轻轻应了一声,“娘放心,孩儿一定好好打理铺子,绝不叫爹娘担心。”
傅玄心下叹气,云璞就是太要强了些,平日喜怒悲伤从不轻易坦露,倒是个做商人的好料子,可总这样压抑自己的性情迟早要出大乱子,可她又不好说得太过。
“云璞,千万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爹娘叫你学着管家理账是想你多学些本事,免得日后招了赘被人家算计。但不管以后的路你怎么选,娘都支持你。你记住,娘和爹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云璞点头,“我知道,孩儿一定不会让爹娘失望。”
傅玄嘴角一扯,得,话都白说了。
……
仲春惊蛰,桃始华,仓庚鸣。文鸢和阙修榆的长子文琦也刚满半岁。
沅钟衡出狱后便一直在宣义坊修养。秋瑭和映瑭跟随沅钟衡搬离了荣伯公府在文宅照顾她饮食起居。
沅钟衡在阴暗潮湿的大理寺地牢呆了整整半年,身子骨已经大不如前,酷刑造成的病症因治疗不及时已经回天乏力。
卫姝眉头蹙得老高,终是摇头叹息,“这是长期寒气入体所致的寒湿痹痛,脾胃虚寒,没法根治,只能好生将养着。”
“平日多晒太阳,注意保暖防寒。当然了,适当舒展筋骨也能助益恢复。”卫姝一顿,“不过你体内筋脉受损严重,日后除非必要,还是莫要舞刀弄枪为好。”
沅钟衡默不吭声,筋脉受损,那与废人何异。她自幼习武出身,如今手上功夫不再,日后如何混迹宫闱?再说她仇家遍布,一朝失势,那些人还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以泄心头之恨。
看着死气沉沉的沅钟衡,乔文清心中很不是滋味,可他再难受也只能出声宽慰,“没事,没关系,只要人没事就好。”
就算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如何,她们这样的人家还怕养不起一个沅钟衡吗?乔文清深吸一口气,“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文鸢和阙修榆垂着头都默不作声。屋内一片死寂,而外间的鸣蝉却聒噪得紧,声声震耳,余音不绝。
“我有话要对文鸢说,其余人都出去吧。”
沅钟衡躺在逍遥椅上,腿间盖着一层薄薄的丝织,外头日光正盛,从竹帘中泄出的光斑淡淡地洒在沅钟衡身上。她松开掌心,阳光在她手心暂歇,带着淡淡的暖意。
文鸢坐在一旁的圆凳上,“姑娘。”
沅钟衡动了动手指,“你去一趟玉佛寺取件东西回来,还是老地方,那儿有人等着你。”
“是。”文鸢欲言又止,“姑娘且看开点儿,此番浴血重生乃大吉之兆,日后必定福泽绵延。”
沅钟衡偏了偏头,“你去吧,早去早回。”
文鸢皱着眉头起身离开。
烈日当空,空气中一拨又一拨的热浪席卷而来,疾驰的骏马只留下一股烟尘,混合在热浪中久久不散。
文鸢驰马飞奔至玉佛寺,按照沅钟衡所说之地前去赴约。禅房内凃奂一身便衣,似是等了许久。
“是你?”
凃奂话不多说,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速将此物交给阁领。我走了。”
凃奂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文鸢收好密信正待要走,忽见前院一洒扫的尼姑背影甚为眼熟,她立足静静看了一会儿,那尼姑似是察觉到背后的视线,蓦地转过身来——
文鸢一惊,“王婼?!你怎么这幅打扮?”她今天受的惊吓已经够多了,还真是对应着世事无常四个字。
王婼朝她使了个佛礼,“贫尼有礼了。”
文鸢心中五味杂陈,“王姑娘,你正是豆蔻年华,怎么想不开要皈依佛门,你能忍受从此佛古青灯一生?”
“阿弥陀佛,这里没有王姑娘,贫尼法号净空。”净空语气淡然,“前尘往事一如过往云烟,贫尼已然放下,施主又何必耿耿于怀,旧事重提。”
“放下?……净空师傅,你真的放下了吗?”文鸢摇头,“你放不下。血海深仇犹未报,你肯甘心?”
太阳当空照,净空抬头直视一眼,很快便眯起了眼,“施主说的不错,贫尼的确放不下,可贫尼除了放下还能如何呢?”她报仇无门,眼下除了逃避竟别无他法。
文鸢沉默了。
佛说因果报应,此因既因她而生,那她的果又是什么呢?
文鸢轻嗤,命不复再,何谈因果。“净空师傅,告辞了。”
净空望着文鸢的背影轻声呢喃,“佛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冤冤相报何时了。”净空收回视线,继续洒扫。
黄昏渐渐降临,晚霞在西天叠成一道道由浅红到深红的光弧。
沅钟衡接过文鸢递来的信笺,这是由濮阳缇经转凃奂递来的关于当年阆中天灾一案的密报。
白纸黑字却如凤凰泣血,一笔一划都在哭诉着当年阆中的惨无人道,乔氏一族阖家一百七十六口都惨遭灭门,罄竹难书,不忍卒读。
沅钟衡默默合上书页,“动手吧。”
……
清明时节雨纷纷,四月十八,阆中事发。
阆州刺史状告荣伯公沅宥以权谋私侵占边防屯田、侵吞朝廷税赋、官商勾结贪污税银中饱私囊。
大朝会上,阆州刺史霍光掷地有声:“荣伯公沅宥利用职务之便侵吞军民屯田,致使驻军一无所居二无所腹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