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合上窗回过身来看冯贵,下巴不曾低下一分一毫,只是微垂了眼帘,沉声问道:“可查清楚了?”
冯贵颔首,恭敬回道:“具已查清。杨娘子与她的兄长杨澎确是出自弘农杨氏,乃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至于他兄妹二人为何会在文水,却又要牵扯出上一辈的事来。”
一壁说,一壁抬眼去看宋珩的神情,见他面色如常地往圈椅处坐下,食指指间轻轻扣着扶手,这才往那粉地金银绘八角几上盘膝坐了,继续往下说:
“杨娘子的阿娘白氏原是晋州人氏,祖上世代为官,后因家道中落,不得不嫁与杨氏嫡系杨庆为继室;那杨庆官至刺史,生得一表人才,白氏与他成婚后倒也算琴瑟和鸣,先后诞下杨延和杨娘子兄妹。”
“偏生那杨庆是个短命的,四十上便突发恶疾死了,元妻所出的两位郎君见白氏生性懦弱,且在弘农又无人可依,便处处刁难排挤、百般苛待。”
“白氏为护一双儿女周全,离了杨家返回晋州,未曾想在白家亦不受人待见,遂离了晋州往太原府来,在文水置办田宅落脚。后白氏积劳成疾,三十出头的年纪短折而亡;杨娘子的兄长为着生计,十七从军,再后来的事,家主都已知晓了。”
冯贵说完,眉头越皱越深,不由在心中暗自感叹:那杨娘子幼时原也是个无忧无虑、有耶娘疼爱的小娘子,偏生遇上那么两个黑了心肝的异腹兄长,受尽了委屈和欺辱;若非那白氏是个外柔内刚的,带着她兄妹二人另谋出路,以杨娘子现下这般姿容,指定要被那两个下流种子给卖了换钱去。
如是想着,冯贵的眼里流露出些许愤恨和怜悯之色。
宋珩静静听完后,面上仍是一副喜怒不辩的模样,漆黑的眸子里不带半分情绪,只是淡淡令他退下,仿佛杨娘子的悲惨遭遇,于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冯贵心中纳罕,一时间倒是有些看不懂家主对这位杨娘子究竟是何心思了。
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思量的事,只得收住好奇心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吩咐商陆可以去备热水了,家主约莫再有一小会儿就出来。
他又岂会知道,宋珩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已有了章程,不过是不喜叫人瞧出他此时的心思罢了。
商陆往茶水房里去烧热水,才刚加了碳生起大火,就听外头一阵狂风呼啸,直吹得满梨花零落如雪,枝叶乱颤,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宋珩洗漱完毕,命人掌灯。
彼时窗外阴云闭月、雨脚如麻,雨珠打在庭中绿叶上发出“吧嗒”声响,宋珩听着那些声音,内心却是无比宁静,不多时便浅浅入睡。
那雨连绵不断地下了一整晚,至次日破晓之际方渐渐止住,雨后的园子里一派绿肥红瘦的景象,但见那石径旁的草色碧绿如翠玉,经过春雨滋润的花苞越发鲜活,只消遇上暖阳便可绽放出新的花朵来。
午后,施晏微在后院小憩,大娘院里的婢女过来传话,道是两刻钟后要两碗双皮乳酪,于是喜儿往此处来寻施晏微。
施晏微才刚睡醒,起身净了手,叫善儿去冰窖里取了今晨新到的鲜牛乳来。
冰窖离膳房不远,善儿不多时便取了对牌往冰窖里端了小半盆牛乳回来。
善儿将那盛着牛乳的瓷罐小心翼翼地往灶台上放了,见施晏微正立在长案前耐心地分离蛋黄和蛋液,笑着同她说话:“冰窖里放了两大框子樱桃,跟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绯色玉珠似的,若是用来制成樱桃毕罗,那味道定是极好的。”
施晏微听后想起那日同银烛说的话,不多时便生出想要出府,自去买些樱桃回来吃的心思。
细细算起来,她穿越到来此间已有数月,竟还不曾好好逛过太原城,更不知这太原城的周边有什么适宜游玩的风景名胜,一颗心便有些躁动起来。
只是大娘一家三口尚还在府上住着,又有不少故交亲友上门拜访,膳房自然要比他们来前忙上一些,故而常来此处帮忙做些点心甜饮。
施晏微如此思量一番,暂且按捺住出府的心思。
三月初一,时值谷雨,又是休沐日,照理说,今日宋珩不必往官署里去,但因诸事繁杂,上晌还是往官署走了一遭,待他骑马回到府上,已是午后。
正房中,宋珩换了常服出来外间,恰逢商陆捧着白瓷海棠盘进前,将那满满一盘红彤彤的樱桃鲜果往塌上小几搁了。
“可往各院里都分了去?”宋珩修长的手指随意捻起一颗饱满鲜红的樱桃,平声问道。
以往宋珩从不过问这样的琐事,是以管家每每来退寒居告知诸如此类之事,商陆和冯贵总不大放在心上,幸而今日见这樱桃甚好,留心听了几句,这才不至答不出话来。
“回家主,太夫人、高夫人、大娘、小娘子和各位郎君屋里都已送了去,现下还剩两筐放在冰窖里。”
宋珩将那樱桃拿在手里细细的看,轻启薄唇道:“既还有两筐,明日再拣半框送去膳房,制成樱桃毕罗送去各院,寓居府上的那位娘子处,也要莫要忘了送,余下的叫厨房的人自分了吃去。”
那樱桃乃是太原府尹特意进献的今春第一批成熟、精挑细选出来的新鲜大果,家主竟是要赏与膳房里头的人吃,这样的事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商陆心中虽大感震惊,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更不敢多言,点头恭敬朝人道句是后,倒着退了几步方转身出去。
宋珩在塌上略坐片刻,用了几颗樱桃,便往书房里去,唤冯贵进来侍奉笔墨。
冯贵将那徽墨往白釉多兽足砚上仔细地研磨开来,待那墨研好,复又将雪浪纸往案上压了。
宋珩取来紫毫笔蘸墨,提笔洋洋洒洒地落下两行诗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一旁静静侍立的冯贵虽只是粗通文墨,家主写下此句时,心中所念为何人,再明显不过。
冯贵并不戳破他的心思,而是意有所指地道了句:“樱桃酸甜可口、清香柔嫩,小娘子每年春日都要用上许多,就连太夫人都对其赞不绝口,杨娘子必定也喜欢吃。”
便是这般,宋珩仍是嫌他多嘴,冷冷瞥他一眼,冯贵立时蔫了气,再不敢多言,书房里霎时间只余笔走龙蛇的细碎声响。
檐下,橘白靠坐在栏杆上犯春困,瑞圣进了院子,只看到她一人,遂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橘白迷迷糊糊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见来人是太夫人院里的瑞圣,登时睡意全无,起身整了整衣衫,因问:“瑞圣阿姊这时候过来,可是太夫人有什么事要寻家主?”
瑞圣因笑道:“乃是雅事一桩,太夫人叫家主过去吃茶呢。大娘和郎子也在。”
橘白连忙应下,自去书房传话。
宋珩搁下手里的笔墨,漫不经心地往银盆里净手后出了书房。
一径来至翠竹居,进了门,宋清和正拿石碾自个儿碾茶,见宋珩来了,抬首笑看向他,朗声道:“二兄快些坐下,今日也尝尝我的手艺。”
宋珩淡淡一笑,张嘴道了个好字,接着往孟黎川身边坐下。
“我出阁时,二妹不过九岁,才堪堪到我这里。”宋清音一面说,一面抬手比划了一个高度,“时间就跟长了脚似的,转眼间二妹竟这般大了,也能煮茶与我们吃了。”
宋聿闻听此言,面上笑意愈深,接话她的话:“光煮与我们吃可不够,依我看呐,也是时候替二妹择一门好亲事了。”
一语落地,羞得宋清和满面通红,搁了手里的碾子就要来与宋聿理论,口中委屈道:“我好心好意地煮茶与你吃,你倒排揎起我来,拿我来玩笑取乐。”
薛夫人见状,掩着嘴笑,解围道:“二娘呀,快别与他闹了,一会儿水就该沸了。你既生他气,待会不让他吃茶也就是了。”
一时间屋里笑声四起,两个婢女提了填漆食盒进来,取出六碟精致的点心,往那案几上放了。
薛夫人慈祥的目光看向白白胖胖的孟芙道:“这末茶山药红豆糕最是糯香清甜不过的,快拿一个与团奴吃罢。”
宋清音哎了一声,取来一块掰成两半,“儿来前才与团奴用了双皮乳酪,这会子吃多了怕待会儿吃不下茶,便先用半块尝个味儿罢。”说着将另一半送与孟芙吃。
时年六岁的孟芙正是爱吃点心的年纪,笑盈盈地接过那末茶山药红豆糕,一股脑地送进嘴里,才吃了一口就直夸好吃。
宋清音亦觉得好吃,想起这些日子在府上吃到的各色糕点甜饮,不由浅笑着问上一句:“府上制作这些茶粿点心的家厨可是从扬州新请进来的?倒会做好些我在长安城里都不曾吃过的。”
薛夫人面上含着笑,朗声道:“并不是什么扬州来的女郎,就是咱们太原府文水县的人;不仅心灵手巧,样貌也是极好的。”
一番话说的宋清音十分好奇,便又问:“样貌极好,莫不是位女郎?”
宋清和动作娴熟地拿则往加了盐的沸水里倒茶末,搭话道:“不仅是位生得极好的女郎,还是三兄救命恩人的胞妹呢。”
既是三兄的救命恩人之妹,本该是府中的座上宾,缘何又会做这些呢?
宋清音心中纳罕,正欲再细问一句,忽听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宋珩开口道:“团奴若喜欢吃双皮乳酪和末茶山药红豆糕,叫人去请杨娘子过来将方子写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