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静得生凉,春寒阵阵,冷露入帘,浸染衣襟。窗前两人,不觉更时,相对而视,各有所思,默默无言。当沉默再次成为了,他们相处之时的常态,那相视而望的眼眸,也便成为了一面镜子,不仅可以映照出各自的内心世界,甚者,更能让自身越加深刻的认识到对方。
王千芮久等不得眼前人的回复,眼眸微敛,避开他的目光,缓缓松开紧握他衣袖的双手,转身往西侧的书案走去。随后取来宣纸,平铺于上,古墨轻磨,一笔而下,运转如飞,落笔生风,苍劲有力,直穿纸背,不多时,落墨已是浸满整张宣纸。遂停笔望向窗前,那人似是感受到她的深望注视,回眸颔首,徐徐提步而来,片刻之间,便已站于她的身前。
晚风不合时宜,从窗外淡淡拂来,宣纸亦随轻风飘飘而动,郑朔见状,拿起一旁的镇尺放置于宣纸两侧,待固定下来,细细品看,方发觉纸张之上,早已密密麻麻书写着许多人的名讳,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却是将洛阳城中的势力一分为三,勾勒出得明明白白。
王千芮趁他展读之际,低眉研磨,而后提笔,将宣纸之上王伯启的名讳重重圈起,直言道:“三哥不愿承门荫之制留京为官,而是选择远至江南富饶之乡赴任,这些年他在钱塘县当值期间,私自囤粮造铁,不下数万,如今这些粮草与兵器,你可知,藏于何处?”
“已在洛阳城附近。”郑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王旭尧欲在贡试之时起事,现今离春闱开考已不足半月,这些起兵造反之物,应是随着春闱来临之际,全国大规模人员流动,顺着人流悄悄运至京都,为起事所用。
王千芮轻轻点头,似在默许了郑朔的说辞,随即再次提笔,将纸上“张虔勖”的名讳缓缓圈起,再次询问:“你可识得此人?”既往她听他讲述筹谋之事,却是从未提及此人。眼前之人,曾自诉从千年之后而来,为何如此重要的人物却是不加以利用,忽略而过。
难道是史书之上,不曾记录此人,所以他才不知有这颗棋子?
“不识”,郑朔屏气凝神,紧盯着宣纸之上的名讳,脑海中时不时回溯起,曾经阅读过的所有史书唐纪,印象中确实是,未见有任何之处记载此人。
王千芮确认了心中所想,他原是不识,并非是疏忽大略,随即轻点他的名讳,清声解释道:“此人姓张名虔勖,安西之战后,为武皇赏识,赐字诚,如今乃是戍卫洛阳城外羽林军的统领,三哥这些年私匿的粮草、兵器,悉数皆藏于军中。”
竟是藏于羽林军中,郑朔眉头紧锁,脸色逐渐阴沉,原本他猜测王伯启所私匿之物,该是藏于王伯旻所掌管的金吾卫中。不曾想,猜想有偏颇,差点怠误棋局。遂闭目凝神,再次回首《新唐书》:自武周以后,禁军之中,惟羽林、龙武、神武、神策、神威最盛,这五军又各分左右军,因此亦称左右十军,总人数约十万。皆为拱卫京师之外的帝皇禁军,仅遵圣喻,只护君安。其中,羽林一军又称御林军,为武皇独自挑人选任,一手创办,是直属于她的死士忠臣。
可史书上未曾记载,他们曾行过半分逆乱忤悖帝皇之事,可为何在武周后期,改迁长安为都之时,羽林军原地解散,并入四军,原本以为,是武周要还权李唐而遣散之。不曾想,竟是因为,参与了洛阳贡试谋逆之事。
郑朔越是深想越觉惊寒,史书之上所记载的与现实之中发生的,出入甚多,如今再细细回读,方觉“成王败寇”这四字,竟是如此的震古烁今。毕竟历史终归是胜者书写的,而武皇又岂会允许自己亲手提拔的羽林军,让史官写成乱臣贼子,为后人当作反面教材,时时讥讽揶揄于她。
而今突然冒出的一个“张虔勖”,那史书上是否还有更多个“张虔勖”未曾被记载下来。若是当真如此,那他既往所谋划之事,竟是出现了这般极其严重的纰漏,却是浑然不知。
若非眼前之人的点拨,他便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戍卫洛阳城外的羽林军,与保卫洛阳城内的金吾卫,里应外合,围城而战,占尽天时地利,怪不得王旭尧在武皇明知他贡试之时起事,却仍坚持要谋逆造反。恐怕是武皇至今都未曾想到,她一手提拔的羽林军,最后竟是会倒戈他人,忤悖于她。
原来这便是王旭尧如此硬气的底牌。
《新唐书》记载中曾提及:大足元年(公元701年)四月二十一日,陛下亲临含元殿,大举贡试,城门大开,与民同乐,巳时,太原王氏、荧阳郑氏,起兵造反,谋危社稷,天地同诛,灭九族,斩立决。
短短数十字,便将两大家族谋逆之事,数万人的性命,一笔带过,未曾记录任何具体谋逆名讳,似是在历史长河中,此事不值一提,不值得重墨渲染一般。
郑朔轻叹一气,难免感慨:人类于漫漫历史长河之中,竟是显得如此卑微渺小,不过沧海一粟,微不足道矣。想至此,一股莫名而来的无力感,瞬时席卷他的全身,待平复片刻后,寒声问道:“此人生平如何?”他现在迫切想知晓,此人的生平事迹如何,毕竟知己知彼,方能重新布局,从而加以利用。
“此人出身河西道陇西乡,世代为农,恰逢延载元年,三年大旱,饿殍遍野,十室九空,吐蕃见此良机,大举北上,企图占据河西走廊。他为求报生机,应召入伍,安西之战(公元692年),追随王孝杰将军,大破吐蕃,收复安西四镇。因其勇武有谋,立下赫赫战功,加之当时武皇荣登大宝不久,急需招拢亲信,有意疏远士族,提拔庶族,遂破格升为羽林军统领。其为人处事,忠义刚正,深受武皇信任。”
“为何?”郑朔不解问道,既是出身贫寒,深得皇恩倚重,又性情忠诚,为何要反叛武则天,做那不仁不义之人。
王千芮沉默不言,轻放下手中毫笔,缓缓转身,行至西窗,望着窗前野阔星垂,万里河山。良久,漠然道:“世人心中的偏见,犹如一座大山,深嵌尘土,无法撼动。”这世间男尊女卑,阴阳五行,皆有定数,又岂能是皇恩浩荡,便可收买人心的。
郑朔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懂她转身离去的落寞失意,可他不知如何宽慰于她,又能如何慰藉于她,唯有望着她的清冷淡漠的孤影,黯然神伤。眼前之人,满腹诗书才华,旧年除夕佳节,门前虎符一事,曾闻空青言及,她曾以一幅《冯嫽出使图》名扬天下。于她心中,应有万丈丘壑,鸿鹄之志,愿效仿西汉冯夫人,乘手秉汉节,不废一兵一卒,一语劝降乌孙,使汉朝统一了整个西域。
古语云:前人启清源,后人振芳生,理当如此。
而如今后人却是,只能在这深苑闺阁之中,沉郁渡世,堙灭才情,消隐于尘中。
前人皎皎千古,后人埋没尘土。
何其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