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舟元并不是专程陪湛宁来的,下午便和王秘书一同去约见客户。
他总是很忙。湛宁早已经习惯了这一点。
他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盯着自己掌心发呆,忽然接到一通未知来电。
“谁?”
“似我。”
蹩脚的发音,一听就知道是莱纳德。
湛宁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我在父亲的会议上看到纪了。”莱纳德说,“所以我猜想你也许会在,就找纪的朋友问你的号码。”
短短几个月,他的中文进步很大。
“你要和我一起出来玩吗?”
“好啊。”湛宁在宾馆待得无聊。
莱纳德开车来接湛宁。
是辆蓝色的法拉利。
湛宁条件反射地在心里数自己见过的豪车品牌。
“你竟然有驾照?”
“宁,我比你大。”
“你知道……”
“我问了纪的朋友,”莱纳德并不介意湛宁之前对姓名撒的谎,“生煎包很可爱。”
莱纳德所说的“朋友”也许是指王秘书,湛宁心想。
莱纳德把车开到一个花园门口。
温室中的玫瑰花还开着,温室外则只剩一些被雪掩埋的葡萄藤。
“这是什么地方?”
“我父亲的庄园之一。”
“噢。”
要是在之前,他会很惊讶很兴奋,但和纪舟元同住的时间里,湛宁见了太多太多从前遥不可及的东西,竟有些习惯了,于是此刻无动于衷。
奢靡和五光十色,经历之后便觉得不过如此。
甚至还偷偷和纪舟元拥有的庄园比较起来,心中不自觉地对这美丽的地方挑刺,譬如通道太狭窄、花的色泽不如纪舟元那边的鲜艳。最后得出结论,纪舟元的庄园更好。要是林茹君知道了,一定会笑湛宁像个小孩子和别人攀比自己的家长。
两人走到花簇之中的实木方桌旁,有人端上来一杯葡萄酒。
莱纳德本可以和湛宁面对面坐,却是选择湛宁身边的那个位置。
他身上的气息和纪舟元不同,像阳光下的小麦。
“宴会上的事,我也很抱歉。”莱纳德说。“我那时不懂中文里的……另一种意思。”
湛宁看了他一眼,“现在懂了?那你进步挺大。”
“宁,你说话为何有些……”
“阴阳怪气?”
“这是很不好的词吗?”
“不,它很棒,是个褒义词。”
莱纳德点点头,“嗯,好的,宁非常的阴阳怪气。”
“谢谢夸奖。”湛宁笑,露出小虎牙。“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也许是惊讶于湛宁的直白,莱纳德嗯嗯啊啊地结巴了几秒,竟是红了脸。
湛宁一心品尝刚端上来的甜品,头也不抬地道:“我不会嘲笑你的中文,说吧。”
“你……有女朋友吗?”
湛宁一愣。
“或者男朋友?”
“……没有。”
莱纳德舒了一口气:“那太好了。”
湛宁险些被蛋糕噎住,好在它口感顺滑,顺利咽了下去。咳嗽两声,又听莱纳德问:“不知我是否可以追求你?”
“这种文绉绉的遣词造句是和谁学的……”湛宁忍不住吐槽,“你知道追求是什么意思吗?”
莱纳德点头。“从纪的朋友那里知道他和你不是恋人关系时,我很开心。和你一起拍摄的时候,我也很开心,我想能够常常见到你,想和你成为恋人。”
湛宁张了张嘴,没来得及答话,手机振动。
娱乐新闻更新了,湛宁特别关注了“云晟”和“纪舟元”的词条。
【云晟总裁与朱氏千金幽会时尚之都,粉红泡泡满天飞】
“宁,你不高兴?”莱纳德有些手足无措,语序开始混乱起来,“不强迫你,我,做朋友,可以,我们……”
湛宁抬起头,笑得有些勉强,“你父亲的会议结束了?”
莱纳德虽然不解,但还是抬手看了看腕表,“是的。”
“结束了多久?”
“也许,在我们来这里的路上。”
湛宁在宾馆时给纪舟元发了好几条消息,大约是关于之后几天的安排,没有收到回复。
他感觉自己像个期待垂青的空闺少妇,苦苦地等。男人却是游走于花丛中,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宁?”
“抱歉,”湛宁收回注意力,“谢谢你的心意,但我目前不考虑这些事。”
莱纳德点点头,再次驱车将湛宁送回。
纪舟元竟是已经回到湛宁的房间里坐着,像极了湛宁和同学去KTV晚归的那天。
纪舟元:“你去了哪里?”
湛宁:“见了一个朋友。”
纪舟元:“克里夫的小儿子?”
湛宁:“我不知道克里夫是谁。”
“他不行。”
“你确定我们说的同一个人?”湛宁反唇相讥。
纪舟元慢悠悠地抬眼看他,“他擅长玩弄人的感情。”
“那你呢?”湛宁脱口而出。“你又去了哪里?”
过了两秒,终是认识到这话不合适,恹恹地低下了头。
纪舟元总算意识到湛宁不像平日里那样和他闲聊,而是一字一句都散发着怨气。
“阿宁,你在生气?”
“我没有。”湛宁说。
纪舟元管他吃管他住,他现在有的一切都是纪舟元给的,他哪里有生气的资格?
他就应该怀着最初的那种感激,不再动一丝一毫别的心思,如履薄冰地走完和纪舟元约定好的路。
喜欢一个人很正常,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也很正常。
不管纪舟元和谁幽会,他都是唯一不一样的存在。
这样就足够。
……够吗?
他本不该想这些,是纪舟元将他惯坏了,所以他想要更多。
巴黎很冷。
湛宁想回家了。
但当纪舟元忙完一切,坐在沙发上时,他又忍不住悄悄地凑过去,把头枕在男人腿上,听录音机里放起舒缓的曲调。
纪舟元揉了揉他的发顶,将注意力集中在书页上,湛宁便起身把背景音换成重金属风格。
纪舟元切回来,湛宁再换过去。
乐队主唱在压着嗓子嘶吼,纪舟元抬眸,笑得无奈。
“阿宁。”
“我想听这个。”
最幼稚的赌气莫过于此。
*
冬天终于临近尾声。
湛宁想极了南城被城管追着到处跑的路边小摊。
Fiona的拍摄计划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顺利,投资商运营不慎,先一步倒闭。
外景设计被迫取消,换为棚内拍摄,乔森在几款设计中纠结得头疼。
林茹君重新租了一个更便宜的地下室作为工作室,空间窄了很多,各式各样的布料和软尺堆叠在一起,墙上也挂不开样衣。
她搞来了一台老式缝纫机,和两大摞过期的时尚杂志一起,给乔森和自己堆出一个办公区。缝纫机作为两面用的办公桌。
湛宁头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情况转变是那么轻易那么快的事情,都不给人反应过来的时间。上一次的款式在第四批生产时就面临滞销了,不得不采取促销手段。
一个季度一轮换已经是很长的寿命。
“我设计的又不是便宜地摊货!”乔森嚎叫,但叫完之后也只能默默改新的设计稿。
林茹君电话不断。
“亲爱的,我们做的是服装设计,不是‘818设计师的狗血感情史’……对,我理解你的表达欲,但也请你理解我们给宣传专栏的稿费不是用来买这种东西的!”
“没有人关心一个十八线网红和前男友约会时穿的什么衣服!”
“你确定这是定稿?这种让人作呕的廉价广告排版是为了报复社会吗?!麻烦退款!”
“对,制造厂已经在催了——我好像听到三流色情片同款?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嗯?!”
……
湛宁长高了,提前制作好的一套服装需要重新改尺寸。
林茹君亲自操刀,期间偶尔捏着湛宁的脸叹气。
“没关系,人生就是这样起起落落落落落。”乔森安慰她。
湛宁帮不上太多忙,朝阳露脸时便被林茹君赶去了学校。
一路上似乎都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乔森说过,作为新人模特,这已经算是借着流媒体的东风小火了一把,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在精力过剩无处发泄的年纪,总有人想找准一个可欺辱的目标,开一些伪装成无关紧要的玩笑。
“啊哟,大明星来了,跟我合个影呗?”
“看啊,他又故技重施了,靠那种手段在往上爬呢。”
“和他妈妈一个样,我问过我妈了,当时湛氏的事情可是闹得沸沸扬扬!”
“让我猜猜,他是想靠林家小姐巴结别的人吧?”
“我觉得他还不如把心思花在勾引力哥上呢,哈哈哈……”
齐崇力挥着拳头,“你tm再说一次?!看我不把你头打歪!”
一群人笑着嚷着,把矛头又转到沉默的少年身上:“喂,湛宁,你多少钱一次啊?要不今天来我家里?”
“不行呢。”湛宁淡淡道,“你太丑了。”
“你!”那人被其他人拦住了,嘴里继续骂骂咧咧说着脏话。
到处都是社会,到处都在看人下菜碟。
有人聊到过云晟总裁的绯闻,但没有人把绯闻中的少年和在学校里安静低调的湛宁联系起来。在他们看来,如果湛宁真的和云晟总裁有关系,早就一飞冲天了,哪里需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牌服装当模特?
学校里,湛宁看上去总是像只孤僻但柔软好欺负的兔子,安静过了头。于是他们以为湛宁像老康一样,背后谁也没有。齐崇力背后有齐家的厂,相比之下,选择很明确。所以大家都把假面撕破了,争先恐后地站队。
多戏剧性。
湛宁不介意这些。
他时常觉得生活太无聊,无聊到他偶尔怀念花六块钱买一份加餐烤冷面就会开心的日子。
有人主动给他的生活添点乐,他当然求之不得。
只有秦莉莉一点也没有变。
女孩偶尔侧过恬静的脸,默默望着湛宁。
“你在看什么?”
秦莉莉摇头,“假期过得怎样?”
“很不错。”
“下一堂课的作业,我们一组吧。”
“好。”湛宁看了看女孩标准的微笑,“……你很奇怪。”
秦莉莉不解:“什么?”
“你想和我……拉近关系?”湛宁斟酌着用词,想让自己听上去不是那么自恋。
“我对你有好感。”秦莉莉说。
湛宁看着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确信她在撒谎。
奇怪。
“他们让你这样说的?这种话刺激不了我。”
“我对你有好感。”秦莉莉重复。
湛宁忽地想起了茹君。
秦莉莉和林茹君像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极端,一个像漂亮的木偶,一个挣扎着变得鲜活。
那他呢?他自己又是怎样?
春雨乱糟糟地绵密落下。
*
“茹君,你可不可以帮我查一个人?”
林茹君把上次的杂志样刊卷成一根棒,在湛宁头上敲:“说了多少次,要叫姐。”
“可我叫纪舟元‘叔叔’。”
“别撒谎,我听到过你直呼其名。”又是一敲。
“什么时候?”
林茹君想翻个白眼,但失败了,只是斜着眼睛:“上次你和乔森背着我聊天的时候。”
湛宁笑。
“说吧,想查谁。”林茹君伸了个懒腰,“我只能尽力,但不保证查到你想要的东西。”
“她叫秦莉莉。”湛宁说。
“OK。”
一旁,乔森抱着他的速写本写写画画,看上去竟是消瘦了。
“宝贝儿,你来看看这个。”乔森新换了设计的款式,但总体的主题内核没有变。
“我觉得可以。”湛宁说。
“泯然众人矣。”乔森苦笑。
“慢慢来吧。”林茹君说,“上次还剩下一些钱。”
女人看向湛宁,轻易看清他想说的话,捏了捏他的脸颊道:“放心,还没到需要找人帮忙的地步。”
“……好。”
林茹君不让湛宁待得太久,说是担心影响他的学业,于是湛宁只有每天上课前和放学后去一趟,一次一两个小时,帮忙做一些杂活。
林茹君的工作室像一个秘密基地,很好地填补了湛宁心中偶尔生出的空虚感。
另一方面,他不知道纪舟元的全部,纪舟元也同样。
这让他每次面对那个男人时心中总有些沾沾自喜,仿佛守住了自己那点微不可见的骄傲。
从地下室出来,再抬头望见蓝得澄澈的天空时,湛宁忽然很想见到纪舟元。
纪舟元永远都很忙,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只能从夹缝里获取。
湛宁一脚踢开路边的石头,有些惆怅。
去找他吧。湛宁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