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钟虞又去西北集团。
上午的磋商过后,郝家明照例留他们吃饭,但老陈下午要开庭,着急回所里,钟虞本不想留,无奈郝家明的热情叫人难以拒绝。
西北集团餐厅不小,类似学生时代的食堂,不同窗口贩卖不同餐点,天南地北包罗万象。郝家明点一份煲仔饭和瓦罐汤,也极力向钟虞推荐,钟虞便也要了一份。两人寻一处位置坐下,刚吃没多久,就听门口传来骚动。
钟虞抬头,竟见是蒋绍言走了进来。
郝家明也看到,小眼微睁,喃喃说:“今儿是什么好日子,真是稀奇。”
除了大餐厅,西北集团还有接待客户宴请的vip餐厅,蒋绍言跟客户餐叙或者跟高管开午餐会一般在那里吃,没有的话就让助理从食堂打包回办公室,毕竟从楼上下来还要时间,而时间对蒋绍言来说最宝贵。
当然,逢年过节时,蒋绍言也会来大餐厅,以显亲民,但那毕竟少数,况且现下又不逢年节,所以郝家明才会吃惊。
蒋绍言长腿阔步,步若带风,漫不经心的目光四下一扫,很快站定在一个窗口前,跟里头掌勺的大师傅说了句什么,助理谭朗就跟在他后面。
餐厅里许多人都在看蒋绍言,有些偷看,胆子大的明目张胆打量。郝家明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蒋绍言侧面,他眯缝着眼,不着痕迹打量自己老板,越发觉得这几次见蒋绍言,总有种看画报男模的感觉——西装领带长风衣,宽肩阔背大长腿,这是准备要迷死边个(谁)啊?
靓仔。郝家明心里评价,目光落到对面在骚动中依旧八风不动、面色沉静的钟虞身上,暗自欣赏几秒钟,心说倘若不论性别,钟律和他们蒋总颜值倒是蛮登对。
蒋绍言没在这里吃,打包一份餐食就在谭朗的陪同下离开了。
他走之后,餐厅里的众人如热水滚沸般议论开了。没多久谭朗又返回,在窗口取一份饭,目光搜寻一圈,锁定郝家明后便走了过来。
谭朗在郝家明旁边落座,钟虞抬头看他,两人目光在空中相碰,谭朗并没有表示,因为他不确定钟虞是否记得他,或者即便记得,又是否希望郝家明知道他们见过。谭朗这边顾虑多,反倒钟虞大大方方冲他颔首。
郝家明见状眼珠一转,心想这两人何时认得?
谭朗看向他盘子里的汤,问好不好喝,郝家明说:“老火靓汤,秋冬最滋补啦。”
郝家明打听蒋绍言怎么突然亲临食堂,谭朗不知为何朝钟虞投去一眼,才说:“蒋总带回去给小朋友吃。”
“小太子咩?”郝家明奇道,“今天又没台风,不用上学?”
钟虞筷尖停了一瞬,抬头的时候正好碰上谭朗的视线。
谭朗回想刚才,他送蒋绍言去电梯,蒋绍言突然跟他说要他去找郝家明,让郝家明下午去他办公室。
可现在坐在这里,谭朗却觉得,蒋绍言实际让他来找的不是郝家明,而是面前这个貌美沉静的大律师。
作为助理,谭朗具备一切优秀助理该有的特点,心细稳重善观察,话还少,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也绝对不说。
谭朗移开目光看向郝家明,缓缓摇头,夹一筷子米饭送进嘴里说:“听说好像病了。”
郝家明立刻露出夸张的表情:“生病了?点解啊,严不严重?”
这个谭朗就不知道了,知道了也不能说,于是以沉默回答。
郝家明兀自猜测:“应该比较严重吧,这几天降温,大人都抗不住,何况细蚊仔。难怪我看蒋总刚才脸那么臭。”
钟虞默默垂眼,修长的睫毛半掩住眼中的担忧。前一晚,他无意间捡到蒋兜兜的画,回去酒店的一路上心绪都在翻腾,终于按捺不住给蒋绍言打了电话,但对方态度冷淡,没说几句就挂,也难怪,原来小孩子病得严重。
下午回律所,钟虞在纠结中度过,眼见外面天色渐暗,从五点开始,他便找理由一趟趟下楼。
比如点外卖请加班的人喝,到了之后助理本要下去拿,钟虞施施然起身:“我去。”
再比如老陈下班,照例问钟虞要不要送他,钟虞说好,拎着个空空如也的公文包装模作样,等到楼下没在固定位置看到那孩子,便对老陈说:“你先走吧,我想起还有点事。”
他每半小时下去一次,一直等到晚上十点,确认了小孩今晚不会来,才从律所离开。
回去酒店还是不放心,手机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看一眼那幅画了一半的画,还有两颗紧贴在一起的爱心,三思之下决定再给蒋绍言打通电话。
小孩儿第一次来律所找他的时候告诉过蒋绍言的手机号,当时钟虞是用办公室座机拨的,他倒是没那么好的记性,一遍就记住,而是因为蒋绍言手机号一直没换过,还是原来的那个。
所以只要按下开头,余下的根本无需思索,手指自动就点了出来。
快要自动挂断对方才接,钟虞听到听筒里传出一个富有磁性的成熟男声,压得很低,问道:“哪位?”
原来他没存我的号码。
这个念头快速闪过,钟虞莫明有些不快,很快想起这通电话的目的,说:“是我,钟虞。”
他十分简练,顿了顿问:“孩子怎么样了?”
“刚吃过药。”蒋绍言声音压得更低,听着有些冷意。
钟虞喉结一哽,声音也跟着低下去:“病还没好吗?”
“小孩子生病不会好那么快。”
“……我能不能跟他说两句话?”
“恐怕不方便,”蒋绍言说,“他刚睡了。”
那头微顿,很快问:“那什么时候方便?”
蒋绍言没答,而是语速飞快地说:“我现在还有事,如果你想知道他的情况,明天去我公司说。”
通话结束,蒋绍言口中本该睡着的蒋兜兜瞪大眼睛,简直惊呆了。
前一晚蒋绍言说钟虞还会打电话来,他半信半疑,结果真的打来了。
这什么钓鱼方法,好管用。
蒋兜兜坐在床上,仰头看着站在床边的蒋绍言,只觉得父亲的形象前所未有的高大伟岸。
蒋兜兜眼珠一转,还是不理解:“但他想跟我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让?”
通话时长29秒,蒋绍言垂眸,直到屏幕暗下去,自动锁定,才将手机收起,看着蒋兜兜淡淡问:“你是想电话说还是想当面说?”
蒋兜兜:“!!!”
*
隔天早上,钟虞收到蒋绍言助理谭朗的电话,说特意查过蒋总日程,他今天中午十二点会有半小时的空闲时间。
上午磋商,钟虞时不时瞟一眼墙上挂钟,当时针指向十二,他点点挂钟,又点点腕上手表,对坐在对面的郝家明说:“郝总,十二点了,食饭大过天。”
一向惜时如金恨不能分秒必争的人竟然主动叫停,郝家明瞠目结舌,老陈也目瞪口呆,仿佛不认得他。郝家明反应过来:“系啦系啦,食饭不积极,干活不努力,钟律好觉悟!”
钟虞没跟两人去餐厅,从会议室出去的时候,谭朗已经在外面等他了,带他搭电梯去楼上蒋绍言的办公室。
蒋绍言办公室在三十二层,装饰不算奢华但简洁大气,整层都很安静,钟虞的皮鞋踏在灰色商务地毯上听不到一点声音。
一路上没见到其他人,钟虞注意到落地玻璃外有一片开阔的露台。
谭朗在前方带路,在他看不见的后面,钟虞悄然握了握有些僵硬的手指,面上依旧表现得十分淡然。
走到尽头,谭朗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侧身让到旁边,请钟虞进去。钟虞做了个深呼吸,缓缓步入,视线在宽敞的空间扫过,却没发现有人。
蒋绍言不在?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谭朗,谭朗微微一笑,从外面将门轻轻合上。
钟虞再度环视,确认办公室里的确没人,紧绷的气息暂时松懈,他想蒋绍言或许临时有事,所以让他在这里等。
天气不错,正午阳光从落地玻璃照进来,为整间办公室着上明亮,甚至可以说明媚的色彩。与钟虞想象不同,不同于西北集团冷硬的黑色外观,蒋绍言办公室的装饰称得上温馨,暖色调布艺沙发,摆满了书的原木书架,长势喜人的发财树,墙上还挂着一幅水墨画。
钟虞走到那画前,仰头细细打量。
一垂髫小儿蹲在莲池边,头顶莲叶,臂挂鱼篓,脚边好几个碧绿的莲蓬,空白处写有两行诗,是辛弃疾的《清平乐》。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画中孩子十分可爱,那手臂莲藕似的白嫩,钟虞脑海中浮现出某个小小身影,一贯淡然的脸上不自觉展露微笑,正要去看右下角的落款,就在这时,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沙沙声,猛然回头,呼吸顿时就屏住了。
原来办公室里并非没人,沙发上正坐着一个,刚才被椅背遮挡,所以他才没看见。
蒋兜兜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了。
钟虞来之前他就坐在沙发上,听到钟虞进来的动静,愣是没敢动,心跳一阵快过一阵,而钟虞好像没发现他,径直走到墙边去看那幅蒋绍言拍回来的画。
他紧紧盯着钟虞的背影,只恨眼睛不够大,看得了头就看不了屁股,看得了屁股又看不了腿。
终于,大概是坐久了沙发,他自己屁股有些痒,忍了忍没忍住,伸手去挠,谁知这一下弄出动静,叫钟虞发现了。
蒋兜兜赶紧把手从屁股后面拿回来,规规矩矩摆在腿上,坐得乖巧端正,眼巴巴朝钟虞看。
虽然他很想飞扑上去,但他牢记蒋绍言的话,他得矜持,他得按兵不动,他得欲擒故纵(虽然不太懂什么意思但照做就是了),他得等钟虞朝他走过来。
蒋兜兜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正七上八下没着落,就见钟虞果然在短暂的惊讶后,动了!钟虞先是往前走了一步,紧接着似乎犹豫了一下,之后就迈开步子朝他而来,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面前。
蒋兜兜视线随着移动,仰起脸,既紧张又期待地看着钟虞。
他听到钟虞问他好点了吗?
蒋兜兜立刻疯狂点头,好了好了好了,他现在壮实的像头小牛,唉不对不对,他得生病钟虞才会心疼他啊,于是又疯狂摇头,没好呢没好呢,再咳嗽两声,吸两下鼻子,眼角挤两滴泪出来,表示生病什么的可难受啦。
但见钟虞眉头皱起,一脸担忧,蒋兜兜又不忍心骗他了,连忙说:“好了好了,我一点都不难受,我也不发烧,不信你摸我的头。”
说着就把身体往前倾,仰起脸,闭上眼,乖乖等着钟虞来摸。
钟虞目光隐隐闪动,僵硬的手指蜷起又松开,几番犹豫才下定决心,一点点缓慢地抬起,将掌心贴到了小孩细腻柔软的额头上。
碰上去的那一刹那,蒋兜兜突然睁开眼,同他对上视线。钟虞看到了那双清澈瞳仁里盛得满满当当全是自己的影子,酸楚蓦地涌上心头。
谁都没有说话,没有问你是谁,没有说我是谁,但彼此都知道,六年前斩断的连接,终于等到这一刻接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