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回两天前。
岚城郊外的一处别墅区,栋与栋间距宽阔,高大坚固的建筑掩映在茂密绿植之中。傍晚时分,一辆黑色陆巡缓缓停在其中一栋独栋别墅门前。车门打开,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男人从车上下来。
男人样貌英俊,身材也高,整套的定制西装和皮鞋显得其身姿挺拔,卓尔不群,正是西北集团现任CEO蒋绍言。
在花园里浇花的保姆看到,放下水管迎上去,蒋绍言礼貌地唤“章姨”,又问:“兜兜呢?”
章姨是蒋家的老保姆,一提起蒋兜兜就笑,说道:“客厅呢,你爸跟他玩呢。”
蒋绍言不紧不慢地走进客厅,就看见蒋兜兜光脚站在沙发上,举着把玩具枪四处突突。他老子蒋西北一把年纪,还努力配合孙子,先是东躲西藏,又假装中枪,拐杖一扔歪倒在了地板上。
蒋兜兜不满蒋西北做作的演技,撅嘴:“爷爷,你也太假了!”
蒋西北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认错:“爷爷错了,咱们再来一次,爷爷保证这次绝对逼真。”
蒋兜兜满意地点头,举起玩具枪正要再来一次,余光瞥见从外面进来的高大身影,立刻把枪一丢,从沙发跳下,跑到蒋西北身后。
蒋绍言把拐杖捡起来递给蒋西北,并未说什么,但沉默的气场表明他对蒋西北毫无原则宠孩子的不赞同。
蒋西北接过拐杖,有些心虚,不敢跟蒋绍言对视,只努力将弯曲的脊背挺直。
蒋西北已过花甲,两鬓斑白,早年在岛上当过兵,从小便严格要求蒋绍言,做男人要站如松行如风,要顶天立地,要讲情、义、信。他言传身教,退伍多年依然挺拔不松懈,也就是近年被病痛折磨,身形才有些佝偻。
退伍后蒋西北下海经商,成立西北集团,能成功做到今天这个规模实属不简单。
但他也逃不出隔代亲的命运,对儿子严苛,对孙子却爱之如命,只要蒋兜兜想要,星星月亮也给摘下来。
蒋西北清清嗓子,问蒋绍言:“不是说明天来吗,怎么今天就来了?”
蒋绍言生了一张英俊脸孔,高鼻薄唇,眉眼锋利,没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吓人,加之身材高大,很有压迫感。蒋兜兜躲在蒋西北后面,悄悄吐舌头。
蒋兜兜听到蒋绍言说:“明天我没时间,今天先过来。”
蒋兜兜今年快六岁,小名叫“兜兜”,大名叫“蒋熠安”,取“熠熠生辉、平安顺遂”之意。他周一到周五去幼儿园,周末就来蒋西北的别墅。
蒋西北昨天才刚摸到热乎乎的大孙子,还没到24小时就要被带走,顿时感到不满:“你明天有事我把兜兜送回去不就行了,或者周一我直接送他去学校也行啊,非得今天过来。”
蒋绍言没说话,往蒋西北身后看,正对上小崽子偷偷摸摸瞧过来的视线。
蒋绍言问他:“你跟我走吗?”
面对孩子,蒋绍言并非对待下属时的命令,他也没把蒋兜兜当小孩,而是用一贯平等交流的语气询问,等小孩自己拿主意。
蒋兜兜当然不想走,在蒋西北这里,他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沸反盈天蒋西北还会竖起拇指夸他“真聪明啊不愧是爷爷的大孙子”。但要是跟蒋绍言回去,就得按时作息乖乖睡觉,不能吵不能闹,憋屈得要命。
傻瓜都知道怎么选,何况蒋兜兜这个小人精。
蒋兜兜刚要说不走,两粒漆黑的眼珠一转,突然不作声了,无声地打量起蒋绍言。
身为公司CEO,集团掌舵人,蒋绍言日常着装以衬衫西服为主,蒋兜兜见惯,不觉得稀奇,但小孩子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蒋绍言今天有些不一样。
不光蒋兜兜这么觉得,蒋西北也这么觉得,这个儿子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不苟言笑的冷峻皮相下隐隐透出淡淡的愉悦来。
蒋西北顿时觉得稀奇。
六年前他查出胰腺癌,把公司交给蒋绍言。蒋绍言那时才二十四,刚跟在他身边做了两年助理,突然间就要接过那么大的一个摊子。
跟在蒋西北身边做助理时,蒋绍言低调谦和,突然接手公司自然有人不服,公然挑衅者有之,暗地使绊子的也不在少数。蒋绍言先礼后兵,杀鸡儆猴,恩威并施,三连招下来打得那帮老董事措手不及,他随后又在董事会立下军令状,两年内让公司股价创下新高,自此再没人敢说一句。
最后,蒋绍言只用一年时间就兑现承诺,蒋西北是既欣慰,同时又感到不安。
欣慰蒋绍言不显山露水,实则能力超群,性格更是超乎常人的稳重,顶住了压力;不安的是,蒋绍言这些年越发冷峻,心思也深,有时候蒋西北都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今天看到蒋绍言似笑若笑的表情,蒋西北着实震惊。
不等他询问蒋绍言是有什么好事,蒋兜兜先一步跳出来,双手叉腰大声对蒋绍言说:“我跟你回去!”
蒋绍言不意外地点点头,抬腕看一眼时间,就说要走。
蒋西北其实还想跟他再多说几句,但这些年,父子俩之间的话题除了公司就是孩子,现在蒋西北已经完全不管公司的事,也怕说多了蒋绍言觉得烦,可聊的就更少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蒋西北总觉得,蒋绍言还在为六年前那件事怪他。
从进门到走还不到十分钟,蒋西北送他们到门口,殷殷叮嘱好些,什么“虽说春捂秋冻,但我看兜兜衣服是不是薄了,可千万别感冒”,“孩子还小有事好好说,别老板着脸”之类,又赶在他们上车前,把保姆做的、蒋兜兜爱吃的手打鱼丸包了一份给蒋绍言带上。
蒋西北把鱼丸递过去,蒋兜兜已经在后座的儿童座椅上坐好了,扭着身子冲蒋西北说:“爷爷再见,我下周再来看你。”
声音甜滋滋的,蒋西北听得一颗心像浸在蜜里:“唉唉,爷爷等你,等你啊。”
鱼丸搁在副驾,蒋绍言绕过车头上了车,很快发动。
直到车开出老远,看不见了,蒋西北才收回挥动的那只手,因为病痛折磨,他的身形已经不复年轻时挺拔,强自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下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蒋西北突然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回别墅里。
*
从别墅大门出去,蒋绍言单手滑动方向盘,驾车上大路。车里有些安静。蒋兜兜抱着小书包坐在后排,扭了两下小屁股,假装看窗外,实则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他爸。
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蒋兜兜转回头,鼻子哼一声,用笃定的语气说:“你晚上要出去。”
蒋绍言没说话,停车等灯时才侧头朝后看一眼,说是,他有场宴会要去。
小孩子气性大,蒋兜兜尤其是,小脾气立马就上来了,腮帮子鼓鼓的,像一只马上就要爆炸的河豚。从小他就知道,他爸一旦穿得比平时稍微正式,就是晚上有饭局或者聚会了,然后回来身上都会有一股酒味,他最讨厌这味道。
所以他特别不喜欢蒋绍言出去应酬。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蒋兜兜谁都没说过,那就是蒋绍言每次去应酬,都可能给他找个“新妈”回来。
这个词是他幼儿园里,玩得好的一个同学告诉他的,同学说他爸也经常出去喝酒,回来之后身上一股子香水味,他妈就会骂他爸,然后下次他爸再要出去,他妈就会跟着。
“为什么要跟着?”蒋兜兜好奇。
同学扁嘴:“我也不知道,但我妈说要是不盯着,我爸就会被别人抢走,我就多了个新妈。”
蒋兜兜不说话了,嘴巴抿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滴溜溜地转。要是蒋绍言看到,就知道这小孩又开始打什么主意了。
他想蒋绍言也经常出去应酬,万一被人抢走,给他找个新妈怎么办?
虽然他不太懂新妈是什么意思,但他朦朦胧胧地觉得这不行,绝对不行。
蒋兜兜没妈,蒋绍言和蒋西北都没跟他说过他妈的事,他也没问,可这不代表他想有个新妈。不过也没关系,他妈不在,他可以替他妈看着蒋绍言。
所以等蒋绍言再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出去应酬的时候,蒋兜兜就提出要一起去。蒋绍言待他很民主,只要不惹事,不触及原则底线,一般蒋兜兜的要求他都会答应。
等蒋兜兜跟着蒋绍言去了宴会,一看,果然好多漂亮哥哥姐姐围着他爸转,他顿时脾气就上来了,但也知道公共场合得礼貌,于是眼珠一转,跑到他爸旁边拉他爸的袖子,一会儿“爸爸我饿了,你给我拿小蛋糕吧”,一会儿“爸爸我渴了,我想喝水水”,最后“爸爸这儿好闷啊,我喘不上来气了,咱回家吧”。
夹着嗓子,一迭声的“爸爸爸爸”,音色脆亮得像风铃,一边说却一边用冷酷的眼神四处扫射。
平时父子两人单独相处,蒋兜兜很少开口叫爸爸,那天好像要把之前的都给补齐了。
蒋绍言垂眸看他一会儿,动作轻柔地弯腰把他抱起来,然后略带歉意地向主人家告辞。
几次下来,西北集团蒋总“儿管严”的名头算是坐实了,大家知道了也都不怎么请他出来。再者那时刚接手公司,蒋绍言确实需要应酬,但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都是别人来巴结他,要应酬的场合没那么多,可去可不去的就一律推掉。
回到当下,蒋兜兜再一次认真打量他爸,蒋绍言今天这一身西装他没见过,袖子上别了宝石袖扣,胸前还有一个链条似的胸针,闪闪发光,挺好看的,他想伸手摸一摸,但忍住了。
他抱紧小书包,又哼一声,对蒋绍言说:“我也要去。”
蒋绍言看着他问:“你确定?”
“我确定!”
蒋绍言沉默,直到红灯倒计时结束前一秒才点头,随后看一眼中控台上的时间,说:“那我建议你回家换件衣服。”
蒋兜兜闻言低头看去。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戴帽兜的长袖卫衣,蓝色牛仔裤和白色小板鞋,他觉得这么穿没问题,干嘛还要特意回去换衣服,于是说:“不用。”
下个路口的时候,蒋绍言掉头改了方向,他原本准备送小孩先回家,又打给家里的保姆说不用准备晚餐。
蒋兜兜这儿安静下来,趴在车窗上,看来往的车辆,穿梭的行人,披上黄衣的行道树,和天空中不时掠过的飞鸟。
等车停下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色黯淡,晚霞铺天的景象很是壮丽。
蒋兜兜昂首挺胸走在蒋绍言旁边,穿过一片幽香四溢的花园,被人迎进一个三面都是玻璃、宽敞又明亮的宴会厅。
果然又有穿得漂亮的男人女人往他爸跟前凑,蒋兜兜熟练地抓住蒋绍言的手,很大声地喊“爸爸”,然后绷着一张怎么都哄不好的小脸,摆明了告诉周围的人:别想当我新妈,我可不好惹。
直到蒋绍言身边清净了,都是些挺着大肚子的中年叔叔们,蒋兜兜才感到危机解除,这才跟他爸说他饿了。
蒋绍言让助理带他去吃东西。
靠墙的长餐台上铺着雪白桌布,上头摆满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小蛋糕。
“我要吃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草莓的。”蒋兜兜伸出手指点兵点将,然后看着助理,等他给自己拿。
助理为难:“蒋总说你只能吃两种。”
蒋兜兜熟练地讨价还价:“三种!”
他脑袋瓜子转得极快,知道大人说话通常会留有余地,说是只能吃两种,其实三种也不是不可以,但估摸着再多可能就不行了,所以他也不贪心。
助理同他对视,对上那清澈的眼睛,很快败下阵来,但到底不敢忤逆蒋绍言,抬头往前方看去。蒋绍言清楚小崽子的尿性,目光一点,准了。
助理夹了三块蛋糕,蒋兜兜接过时说谢谢,然后端着盘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坐下。
他低头专心吃蛋糕,偶尔抬头看一眼,就会听到有人发出“谁家孩子好可爱”“好漂亮啊”此类感慨。蒋兜兜从小浸泡在这样的赞美里,习以为常,不急不慢继续吃小蛋糕,姿态优雅,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蛋糕吃一半,他往玻璃外看去,夜色已经深了,树木在风中晃动,黑影重重,好像动画片里吓人的怪物。
蒋兜兜顿时有些害怕,立刻去寻找蒋绍言。蒋绍言身材高大,在人群中也很好辨认,正拿着香槟,微垂着眼听旁边的人说话。
注意到蒋兜兜的目光,他眼锋扫了过来,又往装盘子的蛋糕落了落,那意思已经让你吃三块了,好好待着,安分点,别捣乱。
小崽子做什么都逃不过他爹的法眼,蒋兜兜不情愿地撇撇嘴。
他手背抹了抹嘴,把蛋糕放一边,小心翼翼地从衣领里掏出一个挂坠。那是块方形的天然红色翡翠,色泽细腻温润,蒋兜兜低头看了一会儿,又抓在掌心里握了握,似乎感到了某种力量,叫他不再害怕。
他把挂坠塞回衣领里,又从牛仔裤的兜里摸出他的小手机。手机是蒋西北给他买的,能打电话能看动画片,但不能上网,动画片都是提前下载好的。
但他今天不想看动画片,他往蒋绍言的方向看去一眼,见他爸没注意他,才悄悄地戳进去相册。
相册里面有三张照片。
一张是蒋绍言前两年参加一个论坛发表讲话,被官方刊登出来的照片;一张是过年时,蒋西北抱着他在温暖的壁炉前拍的合照。
蒋兜兜顿了顿,短小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滑,滑出了最后一张。
上面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说陌生,是因为蒋兜兜从没在现实里见过这个男人。说熟悉,是因为每次看见这人,他都有种既高兴又难过的感觉。
照片的背景应该是在一个阳台上,好多叫不出名字的绿叶红花,围出一方茂密的小森林。那男人侧躺在一张躺椅上,腰间往下盖着薄毯,而毯子底下的肚子分明是隆起的。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蒋兜兜嘟起嘴巴,伸出短小的手指头,戳了戳照片上人冷淡的眉眼,突然间觉得难过,连小蛋糕都不想吃了。
很难过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格外难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咬紧嘴唇,极力忍着,不叫小珍珠掉下来。
恰恰就在这时候,入口传来骚动,又有人进来了。蒋兜兜下意识抬头,当看清进来的那个人的脸时,通红的眼睛瞬间睁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