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无埃剑宗一行弟子整装待发,唯有方醒站在山门处探头探脑,直到看见一个高瘦的背影走远了,才松了口气似的下了阶梯,径直朝领头的萧知言走去。
方醒一袭纯白流云道袍,眉眼俊逸,笑容灿烂,“知言,此番去府罗城,你可要帮我照顾照顾我的这个亲传弟子。”
“去的弟子几十个,你若是这么说,他也不必去了。”萧知言面色冷峻,似乎并不领情。
二人是同门师兄弟,拜自无根散人门下,萧知言习得剑招真传,方醒习得符箓真传。
散人将一身绝学传与二人后便云游去了,二人一路辗转除魔,发现无埃剑宗护佑苍生的理念与无根散人不谋而合,便留下来教习弟子,成为无埃剑宗的师尊。
“诶呀,你知道的,他不能说话。”方醒往嘴上比了一下,又熟稔地勾住萧知言的肩,请求道:“若不是我要留下来守阵,这府罗城我是一定要去的。”
府罗城原本是个富庶之城,繁荣程度不输天华城。
只可惜府罗城主景烟岚是个心术不正之徒,天生一等通透身,本该也是个天资卓越之人,谁料有一日不知从哪里得来太阴炼形术,书中记载的修炼之法与常理背道而驰,且极为阴森可怖,但他却深觉其无穷奥妙,不顾他人反对,暗暗修习起太阴炼形术来。
太阴炼形术中记录:肉身死,灵魂在太阴之中复生,以达到长生得道之法。
景烟岚照做了。
他选在阴时阴日,将灵力倒灌全身,最后爆裂而死。
整个房间都是他因为爆体而炸开的血肉,满地满墙都是碎块。
极其惨烈,可见其长生得道之心。
只可惜,他的灵魂不仅没有在太阴之中复生,碎裂的肉身反而成了极阴之物,招惹无数妖邪。
短短四十九日,本来富庶热闹的府罗城,竟然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入魇之地。
城中无一活口,原本生活在里面的凡体皆成了被景烟岚肉身吸引而来的妖邪的养分。
最后是无埃剑宗牵头,各家各派皆派出精锐弟子,前往府罗城除魔镇邪。
否则妖邪继续壮大下去,不仅是府罗城,魇气会渐渐侵吞周边,不加以镇压,相邻的城一并都会变成入魇之地,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应劫会来吗?”方醒看着一众整装待发的弟子,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无埃剑宗此番,其实是借了以应劫的名号召各宗各派,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响应,可内部都知晓,应劫已经出走宗门十年了,现下正在穹域鬼楼之中。
“不知,宗主已送信过去。”
“哇,老宗主亲自书信吗?”
“嗯。”
“那他一定会来了。”方醒道:“他们父子多年不曾说话,如今是宗主亲自书信,算是低了头吧。”
穹域鬼主之女楼无虞,曾经上过一次无埃剑宗。
十年前应劫带她上来的。
方醒还记得初见她时的惊为天人,一双红瞳勾魂夺魄,简直不似凡间人。
应天行勃然大怒,持着戒棍将二人打下无埃剑宗。
应劫只说了一句:“你若不接受她,我便不会再回无埃剑宗。”
说罢掏出无尘剑,割下一角流云道袍,掷在应天行脚下。
此后再不见他上过无埃剑宗。
也再也不见无尘剑的主人穿着一袭流云道袍,恍似仙人。
从那时开始,无埃剑宗的禁制法阵,加了一道禁止合欢体入内。
“不知。”萧知言仍淡淡道。
***
八方各派浩浩荡荡上百名一等通透身的弟子从各自宗门出发,约定在府罗城外集合。
此番前去,凶多吉少,无埃剑宗更是将宗门中半数以上的一等通透身都派了出去,留在宗内的只有家中独子。
彼时四方法阵还未封好,若是方醒也离开,无埃剑宗这一灵气集结之地很容易被妖邪入侵,到那时根基都难保,只得让他留在宗内守阵。
世道动乱,身赋才能之人更要站出来护佑苍生,无埃剑宗之内无一不是心怀热忱愿意为斩妖除魔贡献生命的弟子。
御剑三日,到府罗城附近时只见一片颓势。
萧知言仰头去看,只见府罗城上空萦绕着一团黑气,已化成实体,笼罩了整座城,哪怕不入城内,也能感觉到这一片的天明显要比外部更暗。
“师尊,今夜入城吗?”询问的是萧知言座下的弟子,叫孟风竹的。
“不急。”萧知言皱了皱眉,将目光收回去,落在身后一众流云道袍的弟子身上。
而他们身后,还站着各家各派的弟子,一眼望去几乎看不见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寂然。
府罗城已是死城,这可能是近百年来最凶险的入魇之地。
风息山庄离府罗城最远,现下还未赶到,一众人决定在府罗城外一处荒废许久的观中休憩,等待修士们到齐。
即便离府罗城还有好几里,这方圆十几里都见不到什么生灵,花草树木皆枯萎,唯独观中一颗槐树长得异常高壮。
槐树是阴树,四方又都是魇气,自然生长得极好。
萧知言带着弟子沿着槐树布了阵,用朱砂画了符贴在四周后便席地而坐,闭目养神起来。
正游离间,听见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
萧知言一抬眼,便撞进元顾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火光正盛,在他眼中跳动,他的眼底带着一种纯粹的干净。
元顾笑盈盈看他,默默坐到他身边,用木棍挑了挑火堆,把火燃得旺了些。
萧知言从来就不是多话的人,他看了一眼元顾,便又垂下眼去。
元顾在拿木棍往火堆里翻了翻,翻出一个烤熟的玉米。
再用寒力诀降温,然后拾起来,剥开玉米的外皮,露出金黄的肉,一手递给萧知言,另一手又从火堆里头翻出来一个番薯。
晚上很多弟子都在烤番薯玉米当晚饭,四处都漫着一股甜甜的焦香。
萧知言看他,并未接那个玉米。
元顾的手上下比划起来,萧知言在他左手玉米右手番薯的挥舞下勉强看出来在说什么。
大概意思是:师父说你喜欢吃。
萧知言:“不必。”
元顾不死心,又把玉米往前送了送。
萧知言垂头看他,发现他的修长莹白的手上全是扒拉玉米和红薯的灰。
就像……
就像见到他的最后一面那样。
很脏。
他的手指血迹斑斑,露出白森森的骨节,连和他比划的力气都没有。
元顾……已经死了很久……
怎么会……
萧知言猛地抬起眼,面前的白衣人、火堆、槐树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方醒和前不久带着合欢体攻上无埃剑宗的楼容川。
他跪在那个合欢体面前,脑袋不受控制地仰高,再仰高。
头疼欲裂,入目的只有那一双红黑鬼气的眸,和故人的脸。
萧知言努力地转动眼球,朝着方醒的方向。
“……宗主,这样强闯他的灵府窥探记忆,他会废了的。”方醒已不复当年意气风发,他的脸上带着痛苦的神情。
“事到如今,你还在意这个?”楼容川抬手,不断有黑气灌入萧知言脑袋之中。
萧知言只觉得二人的对话混混沌沌,不太真切地从耳边传来:
“不是你说,你要知道真相吗?”
“那也不是用这样的办法……”
方醒以为,至多是威逼利诱罢了,却不曾想楼容川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以绝对压制性的灵力强闯修士灵府,直接摄取记忆。
寻常修士,若是被强闯灵府摄取记忆,轻则灵根尽毁,重则失去性命。
“你们这些正派修士真是好笑,不是你说你要知道真相,甚至不惜背叛宗门,如今真相近在咫尺,你倒是犹豫起来了。”楼容川冷笑,“就算你现在放弃,他的灵根也废了,你自己想想清楚,我没空陪你在这耗!”
说罢,他不再往萧知言体内贯入自己的力量,随意松了手。
萧知言整个身躯便如同破布一样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方醒选择站在楼容川这边,不过是看不下去无埃剑宗日薄西山。
应流扬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他怎会不知道应流扬对宗门的心。
可是……他也知道各宗各派蠢蠢欲动的野心,光凭应流扬根本保不住无埃剑宗。
“萧知言!”方醒冲上前去,拽住他的衣领,震声道:“你说啊!到底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我不是不接受他的死……只是……府罗城那么多人,比他资质更差的弟子都活下来了,他那么聪明……他怎么会……”
方醒哽咽起来:“他不能说话……他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
眼前血色弥漫起来,萧知言猛地甩了甩头,眼前是阴云密布昏暗无比的府罗城中,身侧是持剑满脸严肃的元顾。
元顾单手比划了一下,是在关心他:“师尊,你没事吧?”
他们等了一日,风息山庄的人姗姗来迟,来得尽是些二等通透身,但胜在人多。
各个世家都知晓,风息山庄已经许久没有出过一等通透身了,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挑在清晨入城。
城门早已腐朽,轻轻一推便开了,门上面贴满了符箓咒文,风吹日晒,早就破碎不堪了,朱砂流得满门都是,干涸后又结成暗红,看起来很是狰狞。
这也说明,符箓对这些妖邪早就没什么用了。
众家商讨之后决定进入景烟岚的府邸之中,先将他的尸身腐肉烧尽,从源头阻止魇气扩散,再慢慢净化城中妖邪,最后布置除魔极相,将扩散的魇气全部封印在府罗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