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门的陈故靠在门边,盯着房间发愣。
那些曾经被他封存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全都如被风吹开的书本一样狂乱飞舞,让他的身体微微发热。
他扔掉自己的行李箱,走上前去,站在书柜前。
他是七岁那年被陈升领回家的,那年他父母意外去世了,剩下的远房亲戚踢皮球似的不愿意要他这个拖油瓶,最后还是陈升这个父亲的同窗好友收养了他。
陈故姓陈,是随他的亲生父亲,与陈慎之的父亲陈升没有半毛钱关系,两家甚至不在一个村子里,但就是这么有缘,两个同姓却互不相识的小伙子在镇子上的初中认识,并成为了好兄弟。
陈故父母的后事是陈升帮忙操办的,操办之后,陈故就跟陈升回了家。
陈升住的陈家村,跟陈故的村子距离很远,在那之前,他没见过陈慎之。
他已经是记事的年纪,所以也不改口,对着陈升叫不出爸爸,但是陈家一家都拿他当亲人。
陈慎之天生就跟他合得来,他爱粘着陈慎之,像一只没断奶又没安全感的小狗,陈慎之也愿意包容他,甚至愿意让他碰他的床,在他的床上睡觉。
这一点,连亲爸陈升都觉得稀奇。
陈家人有遗传的心脏病,陈慎之的身体从小就不好,据说生下来的时候身体都是青紫的。
也因为这,小时候就被人关在家里,不让他跟村子里的猴孩子们乱跑。
陈慎之天生情绪浅淡,跟谁都疏离,很有领地意识,也从不愿意让人碰自己的东西。
陈慎之从小就闷在家里看书,自打学会了拼音,学会了查字典,他就什么书都能看了。
那时候的陈妈妈在镇上做生意,见儿子喜欢看书,就喜欢从书店里给他买书,是以,陈慎之的书房有很多书。
陈慎之是很孤僻的人,不爱说话,不喜交朋友,甚至跟家里人都是冷淡的,唯独对待陈故有些不一样。
陈故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失去家人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但是陈升亦待他如亲生的孩子,在陈叔叔和新哥哥的照顾下,他很快便恢复了本性,他也是个皮猴子。
他跟他哥不一样,坐不住,更不爱看书,看字就晕。
上学的时候,陈慎之是因为成绩优秀连年跳级拿奖状,陈故则是因为调皮捣蛋没少找家长。
要不是有陈慎之压着,他又听哥哥的话,他连家庭作业都是不写的。
所以,这样的陈故,真的很难让人相信,日后他会一路升学,踏踏实实的念到硕士毕业。
而陈慎之,所有人都以为会考进名牌大学,日后大有所为光宗耀祖的陈慎之,高中都没读完,从此蜗居在这多年不败的荒村,看着同龄人一个个走出去,或事业有成,或结婚生子。
只有他还守在这里,仿佛全世界都在前行,就连陈故自己也在前行,可他依然是如今的模样。
陈故站在书架一体的书桌前,盯着那些已经发黄的老课本。
他最开始想起的是自己从前住在这里的事情,结果想着想着,又想到了陈慎之的身上。
他回神的时候,眼睛有点酸。
他觉得是自己一路奔波,太困了。
看见陈慎之依然如此完好的站在他的面前,他那颗落不下去的心总算是又平静了,陈故深呼一口气,忽然觉得与陈慎之相处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他打了个哈欠,爬上了床。
枕头还是他的枕头,很奇怪,他离开这么久,枕头上依然有他熟悉的洗衣粉香味。
陈故默默的深吸了一口,心中猜着,陈慎之必然是一直在有规律的打扫着他的房间,否则为何桌子上一点灰尘都没有,枕头上还有新鲜的香味呢?
这种猜想让他愈发的沉默,一颗紧张的心脏像是泡在热水里面,又酸又涨。
陈故以为他是要睡不着的,却不想,他很快就睡着了。
只不过,也并没睡得多好。
窗外很快就出现了月亮,惨白的月光穿过透明的窗户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的脸近乎透明。
窗外,门外,陈慎之一个人走在路上,路是土路,被从前的村里人踩成的路,晴天的时候尚算好,不过是鞋子和裤脚上会落一些灰沉。
阴天落雨的时候,这里就会变作泥潭,被雨水打透的泥土又黏又腻,像是无数只黑色的手,要将所有踩在上面的人狠狠拉住,拉在泥潭里,拉进地狱。
前几年村子里安了路灯,但是没安多久便坏了好几盏,坏掉的灯没人来修,最后只剩下一盏,努力用黯淡的光照亮这趟乡间的路。
陈慎之拎着袋子,独自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灯将他的影子一点点拉长在漆黑的地上,两边野草从里时不时传来几声虫鸣。
村子里有个丢垃圾的地方,但有些远,为数不多住在村子里的人家,有的嫌远,所以只随便找个草丛或沟子就扔了,但是陈慎之从不嫌远,总是走到那里丢垃圾。
他走路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但是黑色的塑料袋却在窸窸窣窣的响动,不知道是因为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在响动,还是别的什么。
陈慎之心情似乎是不错的,竟也没觉得那没完没了的虫鸣烦躁。
他走近垃圾堆,将东西扔了下去,正欲转身,却听到了一声惊呼。
“妈妈,有鬼!”
那是个小孩,真被吓到了,声音又惊又惧。
一个女声立马道:“别胡说,哪来的鬼!”
小孩不服气的指路边的黑影:“鬼就在那呢!”
女人三两步抱起小男孩,乍然看见那黑影,也吓了一跳,不过她又不是小孩,于是往前走了两步,借着月光看清了陈慎之的脸。
陈慎之也在看她。
杨秀梅不确定的开口:“慎……慎之哥?”
陈慎之也认出了杨秀梅,于是“嗯”了一声。
杨秀梅高兴了,“真是你啊,你也是收到消息回老家了吗,你一点都没变啊……不对,是越来越帅了。”
杨秀梅有点激动,脸也有点红。
陈慎之从小就好看,小时候村子里的小姑娘们就喜欢盯着他看。
时隔这么多年,她随丈夫出门打工,受过穷,也赚过钱,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但是陈慎之,她印象中全村最好看的人,他竟然还是这比月光都皎洁的模样,依然比电视杂志书里那些明星都好看。
看着那张脸,就好像她也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仿佛一直没有离开故乡。
相比之于杨秀梅,陈慎之就淡然多了,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不过,他却抓到了杨秀梅话中不同寻常的地方。
“什么消息?”
“嗯?”杨秀梅愣了一下,也没放在心上,毕竟陈慎之已经没有家人,或许他还没收到呢,于是就解释说,“咱们这终于要拆了,还是建度假村,我爸说现在经济好了,原先来过那个大老板比原来还有钱了,这次是他兄弟来了,咱们能得好多补偿呢!”
杨秀梅一开始还很激动,不过到后面,话音却越来越小。
因为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发生在陈家的事情。
陈慎之恐怕是不欢迎那老板一家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想到这里,杨秀梅纠紧了一下的心脏又松快了起来。
陈慎之不说话,她便以为他是生气了,也觉得有点尴尬,便有意转移话题,抱着怀中的小男孩儿对他道:“忘了说了,这是我儿子,叫刘飞,小飞,这是叔叔,快叫叔叔。”
但是刘飞并不给亲妈面子,他不但不敢看陈慎之,反而还死死抱着杨秀梅的脖子,完全背过身去,看都不看他。
杨秀梅一下子更尴尬了,她歉意的对陈慎之说,“不好意思慎之哥,这孩子平时挺爱说话的,今天可能是认生了。”
“没关系,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家去吧。”
陈慎之说罢,转身就要走。
确实是这样,村里不比城里,哪里都亮堂,要不是刚才刘飞非要闹着出来抓蛐蛐,她也不出来。
她在外地,跟她爸妈关系不好,回来的就少,每次都是白天来,放下东西吃顿饭就走,要不是从同乡那里听见拆迁的消息及时赶回来,她那偏心的爹妈肯定就要把分来的钱全给她哥了!
眼看着陈慎之越走越远,杨秀梅也赶紧抱着儿子转身往回走,月亮地照着另一边空旷的野地,她也有点发怵的,但是一边往回走着,杨秀梅还是抱怨的说:“儿子,你怎么回事啊,让你叫叔叔你怎么不张嘴?”
她儿子是个人来疯,可不是那种认生的小孩儿。
谁想,素来咋咋呼呼的刘飞扣着她肩上缝着的装饰扣子不吱声,杨秀梅又问了一遍,他这才慢吞吞的开口说:“那是鬼……”
杨秀梅就呵斥:“没礼貌,这话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
说话间,就已经到门口了。
杨妈听见声音,伸着脖子问:“碰见谁了,哪有鬼?”
杨秀梅就说:“碰见慎之哥了,他出来扔垃圾。”
一直呆呆坐在院子里顶着月亮的杨建东就忽然低下了头,直直蹦出来一句:“陈慎之早就死了!”
杨秀梅吓了一跳,赶紧说:“老头,你别乱说话,旁边还有邻居呢,这都是一个村里的,让人听去了多不好!”
说罢,转头看她妈:“我爸这脑子越来越不清醒了,他平时都这么说胡话么?”
杨秀梅对杨建东有点孝心,但不多,杨建东年轻时候爱喝酒打牌,输钱了心情不好就拿她出气,嫌她上学花钱,就不让她继续读高中,要把钱留着给她哥娶媳妇,否则她也不会那么早跟男朋友到外地辛苦谋生去。
而杨建东,前几年喝多了,走路掉沟里了,狠狠摔了一次,把自己脑子摔不清醒了。
即便是这样,杨秀梅也不爱回来,她也不原谅杨建东对她做过的事情。
要不是他们夫妻想自己做点小生意,钱不够,她才不回来呢。
杨妈就继续叹气,弯下腰来要搀着杨建东回屋里。
但是杨建东似乎是被杨秀梅那控诉的眼神刺激到了,激动得嚷嚷了起来:“他真是死人,他早死了,陈家人都是短命鬼,那陈慎之我还不知道吗,比他爷他爹病得都重,生下来就该死的,原先东头的老瘸子就说他一脸死相,活不过二十岁!”
杨秀梅不爱听这些,更何况杨建东现在歇斯底里,眼珠几乎从眼眶突出来,激动得头脸发红,看着就像个疯子。
她干脆转身,眼不见为净,一边往屋里去一边低声念叨:“年轻的时候就爱造孽,半只腿都进棺材了,嘴上也不积德,我看你才是一脸死相……”
杨妈左右为难,最后到底是把杨建东给拉回了屋里。
院子里重归寂静,街上也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村里的人没什么娱乐活动,早早就都拉灯睡觉了。
这样的宁静一直到早晨才被打破。
陈故就是被一阵隐约的喧哗声吵醒的,他觉少,还轻,一点响动就能醒来,这已经是他久违的好觉了。
可他还是做梦了,他梦见沉闷的阴雨天,他竭力掩藏的不堪心事被陈慎之撞破,他像一只被手电筒照得无所遁形的阴暗老鼠,蜷缩在墙角,手里攥着已经被揉皱的白衬衫。
白衬衫的主人安静的站在他面前,盯着他被咬得红透的嘴唇。
他被看得难堪,快要被那样不加掩藏的打量看得掉下眼泪的时候,那个猝不及防又潮湿的吻突然而至。
他第一次看见陈慎之如此失控的模样,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狼狈与不堪。
他们就在那样滂沱的雨声里面亲吻,直到大门一声巨响,如此禁忌被长辈看破。
他梦见了自己出走后的颠沛流离。
梦见自己在一个黑色的房间,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房间中有数不清的眼睛,在角落窥伺着他。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
直到喧哗声起,那种叫人悚然的被注视感才霎时消失,他一睁眼——
外面正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