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你先回去歇会子。等晚饭前,你和科林随我一道——也该见见伯爵了。”钱伯斯夫人满意地给了嘉韵指示,继续细细观赏她的珍藏了。
嘉韵心思沉沉地回了自己卧房,临到门口,又转身去敲旁边科林卧房的门。不出她所料,科林并不在房内。那也只好唤来男管家,让他帮忙把伯爵夫人的嘱咐带到。
她见男管家没有来回话,想着科林的态度必是爱答不理,因此上也做好了准备,得自己一个人陪夫人去面见伯爵。
未曾想报时钟敲响了五下的时候,她刚拿父亲送的珍珠项链,搭好一条丝绸质地的月白晚宴裙,正要去寻伯爵夫人,在卧房门口却撞见了科林。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把黑色丝缎驳领的驼丝锦燕尾服换了来,又加上白色领结。
倒真是翩翩公子之姿。嘉韵暗想:亲兄弟到底是不一样,他这身量,其实也多少有几分似他哥哥阿尔伯特的派头。
科林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被这身衣服箍得费劲,只瞥了她一眼,甩下句话:“下午你哪儿去了?”
嘉韵这才想起,伯爵夫人喊她下午去大画室单独面谈的时候,科林人还不在早餐室。她估摸着应该要给丈夫解释下自己的行踪:“是母亲一早唤我,让我午后去大画室寻她。”
对方冷冷询问:“我们庄园的尊贵女主人,想必是好好教诲了你一番吧?”
“也没什么要紧的,”她想到伯爵夫人评价起科林时那隐晦克制的腔调,有点心虚起来,“就是拉着我聊了会儿家常,顺带着让你我晚餐前,随她去见父亲大人。”
“哦?”科林故作狐疑地盯着自己的新婚妻子,“母亲没提及——我自幼就是这府里第一顽劣不恭之人?”
她不想回答,于是赶紧找个旁的话题,急匆匆道:“母亲只说让我们一定不要误了时间,说父亲晚上歇息得早。”
“我不信她老人家竟没提醒你,让你多留意着我这边的动静。”他还是不依不饶,一双澄澈朗目闪着戏谑之意,在她周身打转。
嘉韵被他这股子自轻自嘲的语气,扰得心底里好不舒服,一时间也忘了要温良恭俭让,只平平回了句:“既是为人妻子,当然要尽到职责。”
“你是想说——总归都姓钱伯斯了,自然是应该同气连声,免得被外人笑话——是也不是?”科林忽然暗戳戳模仿起那一日,两人在图书室里针锋相对时,嘉韵气呼呼反驳他的言语声调。
那是嘉韵和科林的初相逢。
她本该生气,却不知道为何一想到当时光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算了,看在他竟然记得当日我只言片语的份上,我且先不和他计较——嘉韵浮现出那个下午,楼梯处着急走人的少年模样,那踌躇满志又伴着忐忑心意的他,身上还有股淡淡的橙香味道。
她忽然就柔软了下来。
嘉韵轻轻扯了下科林衣袖上那枚深色丝缎包裹的袖扣,低低道:“我们走吧,别让母亲等着。”
他便也没有继续揶揄自己的新婚妻子,也无答语,只是默不做声地迈开了步子。
两人见到母亲时,伯爵夫人看起来气色红润、姿态稳健。她很是满意这对新婚燕尔的年轻人准时前来,以至于在一起上楼梯时,还对着嘉韵耳语了几句:“你倒有点子办法——我们科林,平时哪怕见自己父亲,也免不了推三阻四的,哪里就这么准时。”
她的儿子在后面,本就落了两人几步,看到伯爵夫人亲密地挽着嘉韵,眼神里反倒透出丝漠然,又冒出来一点警惕。他干脆停了片刻,像是有意不想跟她们一道似的。
又到了伯爵卧房的门口。
嘉韵感觉自己要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才能面不改色地走进这间大屋。
虽然她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老伯爵,但上次她只把自己当做一个游客,无非是尽量揣测主人家的喜好,说几句顺嘴话罢了。
今时不同以往,她莫名其妙成了这庄园的一员,主人免不了又要严苛审视她一番。嘉韵暗自想,自己这次却要更加谨慎,少说多听,宁愿显得迟钝点,也好过不经意间犯了老人忌讳。
科林默不做声地插到了嘉韵前面。她下意识望了下自己的丈夫,感觉他脸上的线条都凝固了,好像门内是一个异常寒冷的所在。
她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的步伐,彷佛在男子背影的遮蔽下,心里就不那么紧张似的。要是此刻能一直藏在丈夫的身后,那倒也好。
但这是不可能的。她还没站定,已经感知到老伯爵的眼神,在三人之中牢牢锁定了她。
“父亲,您好。”她懊恼自己的声音和科林不太齐,听上去显得拖拖拉拉的,平添几分局促。
大床上的钱伯斯伯爵,颇为吃力地点了点头。
伯爵夫人习惯性地握住伯爵那控制不了颤抖的手指,面色凝重又平静:“伯爵这两天虚弱得很,怕说的话你们离远了听不见,我来代为传达。”
老人却强撑着望向小儿子和儿媳妇,哪怕气息虚弱不清,听上去难以为继:“钱伯斯家……要靠……你们了……”
“伯爵所言,乃是望你们孝悌传家,方能对得起我们家世代荣勋的名头。”夫人亟亟补充了一句,言辞间殷切得很。
老伯爵撇撇嘴,又憋足气颤巍巍冒出来一句:“经济上……不能再像从前……得从长计议……”
夫人心疼地用自个儿的真丝刺绣手帕给他抹抹嘴,又要扶他半躺下:“如今您自己静养最是要紧,那些事还操什么心,我自会照你意思,安排妥当。”
伯爵却挣扎着仍旧要直起身子,他费劲望了一眼儿子,又把目光转向科林身边的新嫁娘,努力道:“嘉韵,你伯父……”
嘉韵忙倾了倾向前,想仔细听清公公的交代。可庄园主人断续了半晌,也没往下继续。
夫人顺势让老伯爵还是躺了下去,又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你就放心吧。如今儿子也完婚了。家里事有我撑着不是?”
她音量不大,但整个屋子异常安静,所以每个字,旁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只见夫人又用帕子细细擦拭一遍伯爵额上沁出的点点汗珠,一边亲昵嗔怪:“你瞅瞅,只讲这几句话,竟这么累。”
伯爵那瘦削的脸庞,从嘉韵这个角度望去,已经瞅不到什么明显表情了。他的嘴微微张着,像是鱼儿在急促渴求讨要着氧气,但实在力竭难继。终究,他的双目渐闭,不甘而缓慢地隐入了长长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