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今天和伯爵的会面,不宜时间太长——他现在体弱,普通朋友过来,都是谢客不出。只有上次您夫人和爱女到府上,他才硬撑着见了十分钟。”
钱伯斯伯爵夫人带着戴维斯先生行至通往三楼的橡木阶梯上,她在拐角处停了下来,颇为少见地一次性说了好几句话,结尾还用眼角余光迟疑地察看了一下老戴维斯的脸色。
戴维斯先生从那大画室出来,表现得比任何一位到访的绅士还要更谦卑文雅:“这是自然。”他微微点头,向伯爵夫人致意,“您会把一切都处理得再妥当不过了。”
夫人像是没听见这句真诚的恭维之词一样,木然地昂起头,领着她的准亲家——同时也是他们全家此刻的希望之光,走向了那间庄园里最大、也最古老的卧房。
“伯爵,戴维斯先生来看您了。”房门被里面的贴身仆人徐徐打开,夫人的话音像外界的一道光线,直直地照射进来这个偌大但昏暗的房间,落在钱伯斯伯爵那张摆放在屋内正中的大床上。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该有的陈设都很齐全、甚至堂皇,戴维斯先生仍然觉得,这屋子空荡荡的。他刻意地放轻了步伐,仿佛内心并不是很想惊扰这位深居简出的老贵族。
然而钱伯斯伯爵已经由身边人勉力支撑着,立起半截身子,目光被屋外的光线牵引着,聚拢到戴维斯先生的脸上。他瘦得出奇,眼睛深深地凹下去,墨蓝色丝绸睡衣的袖子轻飘飘地来回晃悠,却显不出有什么明显褶皱——可能是刚刚换了一身来预备见客。
“我以为上个月就能在庄园见到您呢。”伯爵本人的声音颇为低沉,有点像一把尘封已久的大提琴,刚刚被琴弓拉响——往日的尊贵不愿离场,但枯槁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老戴维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倒不是因为对面人贵族的名号,而是这屋子里实在弥漫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氛围。那些从上至下铺满半面墙壁的前人肖像画们,在裱好的框里冷冰冰地黯然不语,感觉过不了多少时日,就会默默地把这位继承者的孤独魂魄也摄了去。
他努力对伯爵的这句问话报以微笑,心里盘算着今天要在这大屋子里坚持到什么时辰:“是的,钱伯斯伯爵。我必须向您致歉,被——海外的事情打乱了行程。但请您相信,我百分之百希冀着早日见到您本人。祈愿伯爵贵体金安!”
老伯爵的嘴略微张了张,嗓子里气若游丝,却终究没有规范地组成一句社交语言。可能是气力不足,也可能是懒得组织——戴维斯一边悉心观察,一边冷冷回忆:刚刚说到“海外”二字的时候,伯爵是不是朝他多看了两眼。他有点不确定,继而懊悔自己还是太收着了些,何必要把“印度”这词儿临时咽下去呢?
“您夫人和令媛都还好吗?”伯爵抿了一口仆人递来的中国茶,又示意戴维斯先生坐下也尝尝。
“托伯爵的福,她们都很好。”戴维斯心不在焉地吃了口茶,同时热切地望向床上的伯爵,“我的侄女嘉韵,这次也陪我一道过来探望您。”
伯爵挑了下眉,眼窝瞬间显得更深了:“您的侄女……上次……似乎没见到她。”
伯爵夫人不动声色地坐至伯爵的大床边,用手指轻抚着他微微颤抖的手臂:“嘉韵小姐已经是第二次来艾尔斯伯里庄园了。”她贴近伯爵的耳朵,低声说:“这会儿她估计已经由管家安妮领着,在外面候着呢。”
“哦,当然。我这会儿精神尚可。”伯爵把茶交由夫人,嘴角朝戴维斯先生扬了扬。
大卧房里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门口处的由安妮带进屋中的这个女孩身上。
“尊敬的钱伯斯伯爵,初次见您,嘉韵向您请安。”
老戴维斯很欣慰,在伯爵的府邸重地里,他听到嘉韵那柔和醇厚的声音,有如静水深流,不事张扬,却又令人印象深刻。
她本人着一件质地还算考究的浅灰色外套,内里是帝政样式的高腰白色长裙。全身上下,除了米色帽檐上那朵娇嫩粉色的法兰西月季,衬得嘉韵刚刚散步回来的脸庞上晕着几分霞红,其他都可谓是低调平平。
说起来这打扮风格,和上次别无二致。但不知道为什么,伯爵夫人今天第二次细细打量她,总觉得这女孩子不似上次那么笃定。哦,都不用说上次,就比刚才初见面时,都平添了几分憧憧。
可能是那粉色月季的缘故?
这妮子的肤色虽然也称得上白皙,但之前总是搭着大过她年龄的深色系,看着不明艳,像是要隐在人群里无声无息才安全一般。
嘉韵感受到夫人的眼光十分郑重地扫了她一圈。那眼神复杂得紧,让她忽而惴惴:是刚刚和科林共度的这段路途,有什么不妥吗?
“很漂亮的月季,嘉韵小姐。”伯爵夫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自然的亲近。
她提到那朵花儿了!
嘉韵的心扑通直跳,本来被女管家请来的她,就十分忐忑为什么伯爵要见她。听到这句“赞美”,她恍惚间好像觉得夫人拿着单筒望远镜,看戏般监视了他俩全程一样。
她下意识望向一旁的伯父,后者回应以满心期待的表情,甚至眼睛里还有点晶莹闪闪。而卧室正中的大床上,这座庄园的尊贵主人,正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像一只上了年岁的鹰隼,虽然行动不便,但仍自恃火眼金睛。
“您和戴维斯小姐风格迥异。”还没等她发话,伯爵就言简意赅地下了结论。就像邮差下一秒马上离去,写信人急于把火漆章盖到信封上一样急切。
“是的。”她想着辩驳无益,于是顺着主人的话往下说,“但从小伯父对我和堂姐的要求,都是一致严格的。我们也十分信服和遵守长辈的教诲。”
“您对艾尔斯伯里庄园的印象如何?”伯爵没理会她那滴水不漏的答语,继续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