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位中年男子拿着一袋火腿肠和眼镜盒走过来,顾相以才眨了一下眼,缓缓地说出一声,“啊?”
“嗯。”秦绯说坚定他的想法,下了自行车,提前扶好怕他摔了,等中年男人走过来,把自行车交给了他,嘱咐他,“骑稳点。”
“好的,小秦总!”
秦绯说从顾相以的手里拿走宠物专吃的火腿肠,放进车筐里,撕开人吃的火腿肠,给他拆开,递给他。
“自行车要走着。”顾相以想要场景重现。
“嗯,会走。”
“火腿肠我会抛。”
“嗯,我接。”
顾相以觉得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这已经非人际交往关系中的一种了,别说没和陌生人接触过的自己了。没有以往的经历支撑着,不懂,但世间的事情,哪能做到桩桩件件都懂?不懂,满足就好了。
人有千奇百怪的想法,唯一能满足所有的,仅顾家一家,这是爷爷说的顾家所拥有的能力。
顾相以的眼睛里面跑过来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人,比起秦绯说,自己才像是一个近视的人,摘过秦绯说三次眼镜,却一次比一次模糊他的脸。直至现在,他佩戴上独属于自己的银丝边眼镜,视力才恢复正常。
哪怕是顾相以见了多年自家人的样貌,都被他迷了一瞬。
他的容貌就是一副无坚不摧的铠甲,又在腰间自备着能够溶解铠甲的溶液,出现在人前,每分每秒磨练着人的意志力。
佩戴黑框眼镜的他,颜值在百分之五十,摘下眼镜的颜值在百分之九十九,戴上定制的眼镜时在百分之百。后两者虽相差只有一分,却是个遥远的、不敢认的一分。
顾相以拿火腿肠扔他,被他拿手接住,吃进嘴里,又抛了一次……
奔跑的人儿准头高,还挺适合做这些的,原始的、未经过琢磨的动作随意帅气,每一个角度都被空气中隐藏的小人儿“咔嚓”“咔嚓”地拍出照片,出图的时候掉落了一地。
人儿面无表情,半点羞耻感都没有,刚开始做这件事情只是为了不想让顾相以露出不好的表情,渐渐的眼中便只有了火腿肠,甚至觉得太简单自己增加难度,像是一场顾相以看过的、没什么记忆的杂技表演。
顾相以的情绪是顾家至关重要的事情,人们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讨他欢心,其中就有杂技表演,秦绯说……也是在讨自己的欢心?
“到了。”骑自行车的男人自觉停下,麻利说再见。
顾相以下了车,转头朝向照着自己半边脸的灯光方向,看到了——爸爸,很自觉地软化了心灵。
怕人发现,站在他家对面黑着灯的别墅前方,又在黑暗中找个不易察觉到的位置,眼睛不吃亏的,望向的是——光芒。
爸爸的家是独栋三层小别墅,站在房间外,能看清楚的只有亮着灯的厨房,透明的玻璃里面是流光溢彩得热闹,每个人都在发着光。
厨房的水池里面摆放着未清洗的碗筷,饭桌上是四层蛋糕,最顶层插着晚上所看乐队的玩偶小人和乐器,他们都在发自内心地欢呼、快乐、祝福头戴皇冠的男子,‘海德堡演出圆满结束!’
轮到了单人祝福,爸爸站起来说着话,虽听不见、看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表情生动形象,每一层情绪地变化都被建立起了一栋水晶屋,是非卖的仅供收藏的展览品。
如果情绪可以售卖,爸爸一定是销量最好的卖家。
顾相以和他们相隔很远,一条马路、一面玻璃,实际上,并非只有眼前的差距,还有在心里,看了好久好久的自己,那看到了却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好远好远、无法叫回头的自己。
幸福的话全部落进了蛋糕里,乐队的男子从顶部切开蛋糕,分成四块,一块儿被爸爸拿到了手里,转头,递给了一位大约有三四岁的小孩子,小孩子笑着说:‘最喜欢囝囝哥哥啦~’
顾相以的眼前开始了模糊,他总觉得眼泪该歇一歇了,再这么出场下去,身体怕是要伺候不住了。总想着眼泪不落、不落,不流、不流。可风一吹,竟像面照妖镜似的,明明照镜子的是神似圆珠子般的眼泪,怎么……怎么浮现得却是破碎的心脏?
明明……
明明不是这样子的。
风骗人。
顾相以该怎么投诉这阵儿风?该怎么投诉……善于揭发真实的风?又是如何……如何才不会败诉?
请求上苍,来个怪兽吧,吃掉这些自私的心声,它骗人、害人、怨人……它不是好人,他不是好人。
顾相以蹲下身子,忍不住哭泣、憋不住哭声,哭腔四溢,如化成了碎珠子撒向路面,纵使人摔倒。
哭声每传到秦绯说的耳朵里,就会变换一次形状,一次一次一次是生蛋,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又是鸡蛋,有无生命力的区别。
秦绯说在学习、做生意、管理产业等各个方面判断从未出现过偏差,可偏偏不愿意与人接触,能接触、有热心是性格、面子、父亲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压力导致的。
把这些抛下,他就是一台只能在特定的场所才能工作的机器,其余时间说是死人也不为过。
现在的场景对秦绯说是一个新的考验,以上两点都不包括,他原本平静、熟练掌握的两个世界在遇到这个……不知名的少年后,开辟了第三个世界。
这是一片未曾开垦过的土壤,无从下手,没法借鉴前两个世界,怕行差踏错让世界关闭。
所以,他现在脑海里面两个鸡蛋不停地交替着出现,少年能够自行破壳而出停止这一切,还是就是个鸡蛋的模样,必须借助外力?
变了近一百次,秦绯说的双手死死地按住脑海里变动的屏幕,停留在鸡蛋上,一点一点拖磨着衣服和身体靠近少年。
两个人相靠着不算近,远到他一耸一耸的肩膀只能入秦绯说的眼,其余位置爱莫能助。
秦绯说摘下眼镜,用眼镜腿端端点了顾相以的脑袋一下,下一秒,吹过来的微风“啪啪啪”“啪”把顾相以的头发吹动,在嘲笑秦绯说的力道,也在教学。
人平常是个聪明的,现在却化身成了名为笨的蛋,执拗地点了两点相同的位置……
等了一分钟,人儿响应了自己的号召,从身体里抬起脑袋,双手握拳,一左一右托着脸颊,用力也陷不进去一点肉,脸颊上五六七八道交叉的泪痕,顶着清透的含泪眼,跟跑到秦绯说身边下雨的云朵似的。
把眼镜递给他,换来的是一道闪电,“嗯?”“吓”的秦绯说收回了眼镜。
顾相以的目光继续望向爸爸家,从来到这里亮到现在的厨房里面是……爷爷……奶奶在说说笑笑地洗碗,爷爷、奶奶?叫了十七年的称呼,一下子变得陌生了起来。爷爷、奶奶,爸爸的爸爸和妈妈,虽未见过,却因身份的关系而变得亲切起来。
爸爸的家人让顾相以不自觉地想要靠近,但他的心里收着劲,坚决不去打扰爸爸的幸福,不管是儿子对于爸爸,还是顾相以对于覃响,只能为了他的幸福而动容。
顾相以的目光停留在人身上得长短,代表着亲疏远近,对爷爷奶奶在短暂的时间内显得有情,对在客厅玩乐的爸爸的师兄和小孩子,看一眼只是找寻着爸爸身影得无情。
视线上移到二层,看到了爸爸,眸子一下子找到了光芒的来源,这束光芒随之也点亮了他灰沉的瞳孔,一如反射了太阳光的月球,柔和又炽烈,太阳岂能察觉不到。
覃响拧好包装,把消过毒、刻过东西的雕刻刀擦干净放好,站起身子,打开窗户,冲着自以为躲得很好的顾相以招手。
他们融于黑暗中完全不想让人发现,本来是没有看到的,但房间里面的灯亮得多了,就会暴露出他的身体。覃响又是个记忆好的,凭借着身形将人认了出来。
一招手,人儿就跟着迷了似地走过来。
覃响的胳膊放在窗台上,探着身子,笑意和声音一砸一砸的,把顾相以敲得越来越矮小。
“顾相以,你在演男主角吗?不然,怎么在女主角的家门口徘徊,都不敢见她一面。”
覃响笑得无奈,今天是第一次见到顾相以,也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感觉他认识自己好久了。比方说现在,一双眼睛跟自己养的花一样,永远在对着自己开花。
“好像是的。”顾相以承认,他想见爸爸,又怕打扰到他,这个举例没错,但敏感地强调,“你不是女主角,也不是男主角,你是覃响。”你不是顾夫人、也不是顾相以的爸爸,更不是外界传的“母亲”,你姓覃名响,是自己的国王。
“我本来想邀请你们进家,可是今天周五了,我要写作业,那就……”覃响扔到顾相以怀中一颗糖,见他看也不看就接住了,给自己瞳孔里面的他无声鼓掌,知道他看得见,所以是无声。
“会长。”覃响雨露均沾,这一次的掌声是有声的,秦绯说的眼睛看不见,所以是有声。
顾相以低头,爸爸给的东西与他在自己的心目中,同等得重要,双手捏着糖块的包装小翅膀,是彩虹色的糖纸,拧啊拧,拧出了扁扁的形状,糖果有拆开的痕迹,他跟随着旧痕迹打开,一块儿晶莹剔透的水色糖躺在【明天见】的字迹上。
明天见?
顾相以抬头,见他朝自己挥手,“吃了糖就别再哭了。”把糖塞嘴里,口感是白水味,没什么味道,但却是他这十年来,唯一吃完不舍得吐的食物。
“吃了我的明天见,就要还我一个明天见。”
覃响站在二楼的亮灯房间里,风把他吹成什么模样都显而易见,吹落了一地【明天见】的糖果,顾相以本能地从地上找糖果,想全部捡起来,可移不开对爸爸的眼睛。这双眼睛只有当望向覃响时,才会生机勃勃,如同满园的春色,没有人舍得让其枯萎。
“明早七点在金鸟峡渡口集合,顾相以,我邀请你去玩吧。”
“好。”只要是他,纵使雪中飘来一页孤舟,顾相以也会不问缘由,跟着他,踏上征途。
覃响下来跟秦绯说说了两句话,给了他一件东西后就又上去了。顾相以在旁边静静的看着,等待秦绯说走过来,问出了对海德堡的好奇。
他了解所有的城市,唯独不了解海德堡,只因为海德堡是爸爸的家乡,不是顾夫人的家乡。得多讨厌一个人,才会将一个城市封闭,禁止谈及?可既然讨厌,当初又为什么要在一起?
顾相以被秦绯说轻撞了一下,在说回神,收敛心神,听身边的人介绍海德堡。
“海德堡是海洋给予人类生存的城市,最大的岛称为海德堡,在海面的中心,是相邻十八个大小不等的岛屿的骨架。
明天要去的是彩虹岛,彩虹岛上的人热情奔放、不拘一格,酷爱多姿多彩的生活,凡是自己的所有物都是亲手打造的。
正是那每一份心血地种下,让彩虹岛慢慢地形成了独一无二的岛屿,同时,也是知名的旅游景点、现代影视剧和综艺必选的取景地。
在岛屿和影视界合作共赢的局面下,联合推出了季度活动——试镜城。每个季度都会开放一次试镜城,仅供周末试镜。”
秦绯说介绍的话戛然而止,只因到家了。
由于爸爸也邀请了这个呆子,顾相以只能跟着他回家了。
走进有些年代的胡同里面,只有路灯和望不到头的黑灯瞎火,没有一家点灯。
顾相以跟着随意的方向感走,走累了,在一家院子前站定,推开红木门,走进去院子,穿过两旁河面上栽种的荷花,过了垂花门,直奔东厢房的门。
入眼是书桌、学习区,背后是卧室,没有一点生活过的痕迹。
顾相以不想走了,开口,“你要学习的话,就把书搬过来。”一个住在古堡里面的人,自然会认为胡同这片都是秦绯说的家,不出所料,果真如此。
“嗯。想吃什么?”
这话落在顾相以的耳朵里自动识别了陌生,听过的次数细微到仿佛没有出现过一样,“你这个人好奇怪,怎么会问我吃什么?”
“我准备。”
“嗯。”这才对。
顾相以每天的饭都是当天规定的食谱,从记事起就没有听到过刚才那句奇怪的话,十七年的习惯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当不同的饭出现在同一张餐桌上时,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
顾相以没动筷子,等秦绯说反应过来,拿起公筷夹到碗里食物、又又反应过来站起身,满足条件后,他才拿起筷子,夹起果冻糕,一口一口地吃完,吃完一样吃一样,平静地全部吃完后,习惯了的姿态,“吐的地方在哪里?”
“院子里有水池。”
顾相以站起身子,走到水池旁边“哇哇哇”吐,不是作秀、非要保留这副鬼样子,而是七年里都是这么过来的,这么些年下来,习以为常了,哪还能露出什么表情。
洗了手,接过秦绯说递过来的毛巾,擦干手后顺手还给他,麻木地走进卧室里,躺到床上。
秦绯说跟着他,盘腿坐在地板上,从裤子口袋里面掏出手机,放到他的手边,“覃响给你的见面礼。”
爸爸?
顾相以“噌”地坐起,回过神来,对哦,自己现在不在顾家了。
他拿起手机,一想到这是爸爸送的见面礼,哪管新旧,爱不释手。实则手机是新的,只不过是被安装上了电话卡、下载了微信,现在有两个好友。
一位覃响,一位秦绯说。
顾相以看了手机半天,眼睛播下的种子,视线长久停留地灌溉,都能让手机每一条缝隙开出比人还高的花儿来。开心之余不忘记回礼……没有钱的自己,也提不起爸爸喜爱什么这个话题。
定制衣服遭到了损害与弃品无异,被他看都不看地扔在了酒店,目前身上穿着是秦绯说的衣服,不怎么合身,但也无伤大雅。
顾家的传家宝目前也不能变卖、抵押,若说他之前还有这种想法,现在看到了父亲,不仅荡然无存,还要贴身保护。
思来想去只有第三条路,赚钱。
“哪里能找到工作?”顾相以虚心求问。
“你让我跟着,跟你一小时给你一万。”
不让跟,就不跟了吗?
顾相以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面了,就极难甩掉,也尝试过甩掉,现在身处的位置在哪儿?以为这是他与人的相处方式,便不问缘由地同意了。
“什么时间开始?”
“零点。”
顾相以按亮手机屏幕,为的不是看时间,他对富贵不感兴趣,纵使在眼前开出漫山遍野的金花,也会像个假盲人一样走过去,真正让眼睛真复明的只有——通讯录里爸爸的微信。眼睛跟金豆子似的,卸下的金粉末“啪啦”“啪啦”给覃响的头像镶上了前所未有的金框。
这个呆子总愿意盯着自己看,明明有话要说、有动作要做,却在相望的时候风止噤声,静的连灯光都喧闹了起来。
等到自己偏过头、不相望时,才开口,“对面是浴室,洗漱睡觉吧。”
“好。”顾相以放到床上手机,走到对面的浴室里,站立着不动,等秦绯说一步一步给出教程后,点头,见他没有离开,什么示意都没有。
在顾家的十七年时间里,所有人的眼睛不管何时都在望着自己,亲身的经历教给他的都是正确的,哪怕是错误的,只要他经历过、有了认知,就是正确的。所以,没觉得洗澡的时候身旁有人盯着看不礼貌,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在顾家受到的,在这里也受了一遍,秦绯说从里至外的衣物准备得齐全,和专门给自己量身定制的一样,就连在浴室里等头发自然干的自己,和在院子里等待的医生都如出一辙。
顾相以向来不顾及身体如何,有时候顶着没干的头发去其他层,想生一场重病?破坏身体的根基?都是无用功,在刚踏出那一层,古堡被人控制的成为了一个密不透风、高温似的房间,他自知行不通便不做了。
等头发彻底干了走出去,坐在院子的摇椅上,让医生给自己的伤口换药。
在医生走后进到卧室,躺在床上用手指抚摸着身边的手机。
顾相以过往没有睹物思过“鬼”,只愿是人。视线慢慢地下移,床边是坐在地上、在床上写作业的秦绯说,挑灯夜读,十分用功。
也就是在这时,不像个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