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初只穿着贴身的银白丝衣,没有外袍,银色的腰封缎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肢,上面点缀着闪闪星光。
同样是白色,赫连玉似雪若泉,轻盈明净,闻人初却似冰川皎月,寒凉又遥远,叫人难以触碰。
而这冰川皎月,此刻正朝她走来,他每靠近一步,凉意便更浓上一分。
在这一刻,鹿饮溪竟忍不住又想起赫连天。
她怀念初次见面时,赫连天那灿烂的笑,炙热又温暖,如火焰一般。
“别等了,云川今夜有任务,他不会来的。”闻人初蹙眉,冷冷道。
鹿饮溪并没有在等云川,但她也不愿对闻人初多费口舌解释。
她皱了皱眉,不满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闻人初嗤笑一声,显然并不认同,却也同样没做解释。
他在地上坐下来,朝后一趟,枕着双手,仰望着星空。
小灿见状,也跟着躺下,片刻后又爬起来,拽一拽鹿饮溪的衣袖,“阿娘,和阿爹一起,躺下睡觉觉!”
鹿饮溪:……
原本闻人初躺着的位置,离她并不算太近,可被小灿这么一说,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尴尬又暧昧的气息。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待在这儿,只要闻人初在,她就总觉得不自在。
她摸了摸小灿的头发,歉意道:“小灿,姐姐要走了。”
小灿抓住她的袖子的手顿时更用力了,扬起涂抹着两团红色的脸,焦急地望着她。
“你想知道,他是如何会笑、如何学会开口说话的吗?”闻人初突然道。
鹿饮溪神情一顿,闻人初口中的他,当然是指小灿。这些日子,她的确很好奇,小灿一个傀儡人,是如何生出自主意识的。
闻人初又道:“想知道的话,就留下来,陪一陪他。他很喜欢你。”
鹿饮溪犹豫片刻,最终选择坐下来。
小灿欢呼一声,高兴极了,一手紧紧攥着鹿饮溪的衣袖,另一手去牵着闻人初的一片衣角。
可是两人离得不算近,鹿饮溪又坐着,小灿便两只手被拽得直直的,十分艰难。
鹿饮溪瞧着小灿那叫人怜惜的模样,只好又挪近了些。
可闻人初却一直凝望着星空,没有开口。
鹿饮溪也不催他,托着脸颊,仰头静静望着星空。
良久,闻人初终于开口,声音不似之前那般寒冷,却也没什么温度。
“传闻,天上繁星是金不换道主陨落之后的化身,可却甚少有人知晓,金不换也曾做过黑暗道主。”
鹿饮溪不禁有些吃惊,下意识扭头看向闻人初。
金不换明明是光明道主,怎么会是黑暗道主呢?
“不止金不换,还有龙小云,甚至……”闻人初顿了顿,“甚至连光明道的创始人,都曾陷落泥沼,成为黑暗之主。”
“这不可能!”鹿饮溪下意识反驳。
这几位光明道主,可是史书上称颂最多的,也是寥寥几个能入无我之境的,他们的光辉形象,在鹿饮溪心中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闻人初嘴角勾出一个极淡的笑,那笑容里竟有几分苦涩。
“为何不可能?”
“因为……”鹿饮溪咬了咬唇,是啊,为什么不可能?可是,那怎么可能啊!
她思索一瞬,才道,“因为光明道史书上,从来不曾提及过。”
闻人初哂笑一声,“光明道与黑暗道不共戴天,史书上自然不可能记载这些事。”
鹿饮溪立刻道:“既然连史书上都不曾记载,那你又是如何知道?”
闻人初凝望着星空,抽出一只手,伸向夜空,似要去抓那遥远的繁星。
“这些年,我的灵魂不在我身上。”他低声道,双眸里是无尽的黑暗。
闻人初有失魂症,这是人人皆知的事,鹿饮溪被他挑起好奇心,“那你在哪里?”
“在黑暗道。”闻人初淡淡道。
黑暗道?
鹿饮溪大吃一惊。
除了噬脑猴与千婴怪,她还从未亲眼见过其他来自黑暗道的生物呢!可噬脑猴与千婴怪显然是只有极低微自我意识的怪物。
闻人初竟然在黑暗道待过,还能再回到他的躯壳内,这太不可思议了!
更何况,虽然野史传记上画着不少黑暗道怪物,写了许多惊悚可怖的故事,可黑暗道里到底是怎样的,几乎没有人知晓。
鹿饮溪有些半信半疑,却依旧忍不住好奇。
“你怎么会去黑暗道?黑暗道里,是怎样的?”
“黑暗道里,没有光,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闻人初声音低低的,透着苍凉与孤寂,“那里没有时间,一切都像是死寂的。你会失去听觉,看不到任何东西,失去视觉,听不见任何声音,失去嗅觉,分辨不出香气与腐臭,唯有触觉还在,在怪物每一次凑近、紧紧贴着你的时候,你就会一边摸,一边思索,这次来的是血肉,还是白骨,是腐尸,还是活物。”
鹿饮溪听着听着,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无法想象,闻人初描绘的这些东西,若真身临其境,会是怎样可怕的感受。
闻人初低沉的声音,再次在夜色中响起。
“它们一个个都又渴又饿,一旦贴上你,便会发疯一般地撕咬你,啃噬你,除非你把它们烧成灰烬,否则,你的灵魂便会被它们吞噬殆尽,而你的肉/体……倘若你还有肉/体的话,则会沦为与它们一样的怪物。”
鹿饮溪想象着那种感觉,不禁毛骨悚然。
她看向闻人初,目光里满是同情,“那你……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闻人初也侧头望着她,瞧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担忧,突然低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笑得连身子都在颤抖。
“你!闻人初,你耍我!”鹿饮溪气得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瞪他一眼,甚至忍不住朝他腿上踢了一脚。
“嘶~,疼!”闻人初坐起身,捂住小腿,嘴角却还在憋笑,“我刚患失魂症的时候,还不足两岁,一个两岁的孩子,你觉得他能在黑暗道活下来?”
鹿饮溪气得不想再理他,决定离开。
她低头瞧一眼,才发现小灿竟然睡着了。
小灿竟然还会睡觉?!
鹿饮溪这才突然想起来,她留下来,原本是想听小灿为何会笑会说话的,结果却被闻人初戏耍一番。
他总是这样,出尔反尔,她就不该相信他!
可她转身没走多远,就再次愣住。
灵台不知何时,竟然又已升了起来!她眼下身在高空之中,根本下不去!
鹿饮溪只好又转身回来。
只见闻人初又已躺在地上,好整以暇地瞧着她,嘴角泛着淡淡笑意。
“喂!你有办法下去吗?”鹿饮溪气恼道。
闻人初枕着左臂,懒懒道:“我和你一样,是才入灵台宫的新生,既不会御剑,也不会遁空,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没有传送符吗?”鹿饮溪狐疑地盯着他,闻氏那么有钱,怎么可能缺一张符篆。
“有啊,堆积如山。”闻人初淡笑着,一手放在自己的腰封上,五指点了点上面的星光,“只可惜,我只带了一张,来的时候已经用掉。”
鹿饮溪半信半疑,就见闻人初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似笑非笑道:“你若不信,只管来摸。从头到脚,你可以摸个遍。”
鹿饮溪便下意识随着他的话,目光从他的头顶,扫到他的脚。
意识过来后,她立刻羞恼地收回目光。
她才不摸!
还叫她摸个遍,她是傻子吗?
闻人初又低低笑起来,笑声十分愉悦。
鹿饮溪俯身从地上抓起一大把花瓣与彩带,砸在他脸上。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闻人初抬手轻轻拨开乱糟糟的花瓣与彩带,将残留的一片花瓣捏在指尖,来回揉搓,很快,那花瓣便不成形,只剩下鲜艳的花汁。
他含笑道:“我这具身体,比起赫连天如何?”
鹿饮溪再也不看他,更不想回答他这般粗俗无礼又流氓十足的话。
提及赫连天,鹿饮溪心中那股浓郁的思念再次涌起。
她沉默许久,才满腹伤感地低叹一声,小声道:“没有人,能比得上赫连天。”
闻人初扭头看她一眼,似明似暗的眼神里有些晦涩。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他们一个亭亭玉立地伫立,一个静悄悄地躺着,陷入寂静的沉默。
良久,闻人初瞄一眼她指上的乾坤戒,突然笑了笑,提醒道:“你这样一直站着,不嫌累么?”
鹿饮溪双腿早就酸胀了,可是她不愿再被戏弄。
“不如,你给我讲一讲赫连天吧?”闻人初望着星空,好似在望着另一个世界。
讲赫连天?
鹿饮溪想了想,她与闻人初唯一的相似点,大约就是都对赫连天有着仰慕之心吧。
她便坐下来,思索一瞬,才发现竟有些无从说起。
“你们是如何相识的?”闻人初问。
这个倒是不难,鹿饮溪便将他们相识的经过讲述一番。
闻人初侧头静静瞧着她,鹿饮溪描述得十分生动,清澈的双眼中闪着爱慕,语调中也含着迤逦情丝,每次提起赫连天的名字时,都会下意识轻柔许多。
闻人初不是瞎子,能看出来鹿饮溪有多喜欢赫连天。
可既然如此喜欢他,为何又能那么轻易的背叛他?害得他差点魂飞魄散呢?
鹿饮溪讲完,才发现闻人初有些失神地盯着她,目光里有审视、疑惑。
“怎么了?”鹿饮溪问道。
闻人初淡淡道:“你眼中的赫连天,是怎样的人?”
鹿饮溪回想着赫连天的模样,望着星空,目光变得遥远,低声道:“我看太阳是他,看月亮是他,看漫天繁星亦是他。他……他是我的神。”
闻人初噗嗤一笑。
鹿饮溪不禁脸上一红,气恼道:“你敢笑我!”
闻人初憋笑憋得很辛苦,他努力往下压自己的唇角,扭开头看相反的方向,“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嗯,没想到,你竟是这样想的!”
鹿饮溪不与他计较,在赫连天一事上,她找不到人可以诉说,就连最好的朋友关月月,都叫她难以启齿。
这些事只能憋在心里,越是压抑,便越是想念。
没想到,她却在闻人初面前无所顾忌地说出来。
大概是因为哪怕他嘲笑她,可他却能理解她,因为他不惧怕黑暗道怪物,不会对关于黑暗道主的话题避之不及。
“那你呢?”鹿饮溪侧头闻他,“你的失魂症是怎么好的?你为何仰慕赫连天?”
她没留意到,一片香雾花瓣不知何时从空中坠落,吻在她的发梢,散发出似有若无的幽香。
在这香气里,鹿饮溪竟动作一顿,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要做什么。
“你方才说什么?”闻人初淡漠地问。
鹿饮溪有些茫然地摇头,“没什么。”
她扭回头,仰望着星空,“如今人人都以为是赫连天杀死了宋道主,你觉得呢?”
闻人初也凝望着星空,不答反问:“他为什么要杀死道主?”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鹿饮溪更不可能回答上来,因为她根本不信赫连天会做出这种事。
不知为何,鹿饮溪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合上。她失去意识,侧身倒下去,被背后的人接住。
闻人初一手揽着她,垂目光瞧着自己另一手指尖的花液,嘴角溢出一丝笑,只是笑容里渗着森森寒意。
他伸出沾染着香雾花汁的那只手,苍白修长的五指落在鹿饮溪白皙的脖颈上,微微收拢。
这般纤细,这么脆弱,彷佛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