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对上蓝旋念黑沉沉的目光,心头有点发毛,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门口走,生怕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蓝旋念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唇角多了一抹自嘲的笑意,“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这么怕我了?”
冉冉拧开门把手的动作滞了一秒,转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从来都不怕你,以前你是顾谨的时候我就没怕过,现在也不怕。”
蓝旋念唇角笑意加深,长腿迈开几步,轻易就逾越了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
近到他可以看清冉冉眼中一闪即逝的慌乱,近到足以捕捉她发间的气息。
眼前的女孩倔强地看着他,如同一只刚开始独立就遇到天敌的动物幼崽。
让人想狠狠欺负。
在冉冉即将绷不住之前,蓝旋念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声音很轻,一下子泄露了温柔:“好,我信你。”
“……”
冉冉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神色有些萎靡。
她本以为蓝旋念会带她去医院看陆蕴言,可是车子却开到了一处郊野公园。
冉冉记得这个地方,她曾经帮陆蕴言在这里过了生日,也在同一天,将他们之间即将偏离轨道的关系强行拧正。
蓝旋念在路边停了车,对上冉冉疑惑的目光,淡淡道:“下车吧,陆蕴言就在这里面,已经全都好了。”
“真的吗?”
脱口而出之后,冉冉自觉这话有点傻。
如今这个世界,连将濒死的人复活都可以实现,更何况是治疗脑部损伤呢?
“你不信?”蓝旋念的笑带了几分凉薄,缓缓道:“那你自己去看吧。”
冉冉看出他的情绪有些不对,但也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到了他。
她没再多说什么,下了车,往树林深处走去。
时值初夏,春日的樱花已残,只有粉白的蕊芯挂在枝头,嫩绿叶片尚没有完全舒展,使得春与夏的过渡期不太热闹。
在一棵很大的樱花树下,冉冉看到了那个少年的侧影。
他坐在铺满斑驳光影的草地上,身形修长挺拔,肩膀微微收紧,左手指尖轻握着素描本,右手拿着一根炭笔,正在画些什么。
冉冉屏住呼吸,慢慢走近,像是怕惊起一只飞鸟。
她看到,画中有一个少年坐在山坡上,身影寂寥,远处,一轮太阳悬于地平线之上,不知是正要升起还是落下。
那应该是夕阳吧。
这是冉冉的第一反应。
她记得,就是在这样一个山坡上,陆蕴言告诉了她关于他妈妈的那个秘密,那天的夕阳也很美。
陆蕴言画得专注,当他察觉有人接近时,转头看了一眼,很快又继续作画。
冉冉觉得有些奇怪,开口唤了声他的名字。
陆蕴言再次抬头,有些不确定地问:“我们……认识吗?”
他的语气礼貌而疏离,似乎是真不认识冉冉了。
冉冉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问:“我是苏冉冉,你不记得了吗?”
陆蕴言微微偏过头,似乎在思索,随后无奈地笑了笑,“抱歉,我之前受过伤,后来动了一个脑部手术,那些医生说不会有后遗症,不过……现在看来,他们的预期太过乐观了。”
冉冉心里一沉,问:“你忘记了很多东西吗?”
陆蕴言摇了摇头,半开玩笑地说:“连我小时候被野猫抓过都记得,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比以前更好了。”
冉冉明白了。
那些机器人治好了他,却也删除了他脑中关于苏冉冉这个人的记忆。
多么方便的现代科技,只要可以解决麻烦,任何底线都可以被逾越。
她忍住心中酸楚,试着确认最后一件事,“那么,你还记得你妈妈过世之前的那些事吗?”
这一次,陆蕴言认真地看了眼前的少女一眼,轻声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知道我妈妈的事情,说明你曾是我信任的人。”
“我的妈妈……她得了癌症,最后所有的医疗手段都陷入无效……”他顿了一下,唇角露出恬淡的笑意,“不过,在她离开的时候,我和爸爸都陪在她身旁。我告诉妈妈,这辈子她做我妈妈的时间太短了,所以下辈子要补给我,下辈子她一定会健康长寿地活到老。”
冉冉心头泛起涩意。
这不是他真实的记忆。
实际上,在陆蕴言的妈妈去世之前,他为了奔赴异国取回救命的药,踏上了一架永远都不可能起飞的飞机,也自此陷入了命运预先设下的迷障。
很显然,塔洛斯不允许在栖息地里有人生出异心,所以它轻而易举地篡改了陆蕴言的记忆。
蓝旋念曾经是塔洛斯的创造者,如今则是它的盟友,要救活一个平凡的人类少年并不难,但他和它,都要有所得。
这是这个黑暗世界的生存法则。
冉冉神色苍白,身体打了个寒战。
陆蕴言立刻站起身,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冉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没事,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结局也不坏。”
陆蕴言以为她说的是自己妈妈临终前的事,轻点下颌,平静地说:“生命的长短并不重要,能平静安详地离去,的确是一种幸福。”
“没办法记起你,真的很遗憾……如果你愿意,有空的时候可以来找我,把我们从前的事告诉我。”他细细端详着冉冉的眉眼,似乎在努力辨认,终于还是无奈地笑了,神色有些赧然,“我总觉得,如果我曾经见过你,应该很难忘记你。”
“嗯,以后吧。”冉冉也朝他笑了笑,“其实也只是几面之缘。”
几面之缘,却已经是可以相互信任的朋友。
不过,如今的结局,对陆蕴言而言才是最好的吧。
长久以来,他的心里一直有一根绷紧的弦,这根弦折磨着他,让他怀疑自己所在世界的真相,让他敏感多思却无力改变现状。
现在,记忆拼图中最灰暗的那一块被拿走了,他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这样的结局并不坏。
冉冉不打算再打扰陆蕴言,后者也画得差不多了,站起身准备离开。
在他们擦肩而过时,冉冉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在这片树林里画画呢?”
陆蕴言歪头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大概是今年没有来这里看樱花,总觉得在这里有什么未了的事情。”
他忘了冉冉,自然也忘了,他曾和她一起坐在樱花盛开的树下。
他抽出那张完成的炭笔画,垂眸看了片刻,轻声道:“可惜,这里的环境这样安静,我画出来的东西却不够好。”
冉冉真诚地说:“我觉得很好。”
陆蕴言轻轻摇头,神情带了少见的执拗,“不够好,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
冉冉沉默了两秒,柔声道:“以后会好的。”
以后,他会娶妻生子,拥有全新的家庭,享受世间所有平淡的完满。
初夏的微风吹落最后几瓣樱花,落在少年的肩上,带着似曾相识的馨香。
冉冉回到车里时,脸色有些差,平日里红润的唇也透着苍白。
她给自己扣上安全带,转头看向蓝旋念,轻声道:“谢谢。”
不管他怀着怎样的目的让陆蕴言忘了苏冉冉这个人,事已至此,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好结局。
蓝旋念问:“谢我什么?”
“谢你让他安全。”
蓝旋念淡淡道:“不谢。”
“还有一个问题……”冉冉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对他而言,记忆的编辑是可逆的吗?”
她知道,自己能在特定的契机下回想起百年前的记忆,就说明记忆编辑的可塑性很高。如果未来某一天,人类能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她希望陆蕴言也能拾回自己原本的记忆,因为没有任何人有权力替他本人做选择。
虽然她也不知道人类的崛起能否在几代人之间实现。
蓝旋念沉默片刻,答道:“是不可逆的。”
冉冉早已猜到这个结果,听到确切回答时还是觉得有些沉重,闭了闭眼,轻轻“嗯”了一声。
蓝旋念看了冉冉片刻,声线微冷:“你很希望他重新想起你?”
冉冉觉得这问题有些不对劲,睁眼看他,不知是该否认还是肯定。
平心而论,谁希望自己被别人忘记呢?
但是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里吧……
冉冉欲言又止的样子,落在蓝旋念眼里,又是另一重意思了。
看来,她真的很在乎那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
他眼神暗了暗,开动了车。
蓝旋念将车开得极快,冉冉都开始紧张了,她可不想这辈子莫名其妙地在公路上殒命。
“你……你要开到哪里呀?”
她认出这不是去蓝旋念家的路,声音有点磕巴。
身边的男人冷着脸不说话,仿佛在表示,既然你下不了车,就乖乖待着。
冉冉在内心祈祷,他如果要发疯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发吧,不要连累年纪轻轻前途无量的她啊!
然而上天并没有响应冉冉的祈祷。
车子一路疾驰,车两边的风景渐渐荒凉,冉冉都不知道,这座城市会有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
她害怕了,软声道:“我不喜欢这里,带我回……”
她的声音突然止住,瞳孔急剧收缩。
她看到,遥远处的路面戛然而止,再向前便是一处断崖。
在冉冉的尖叫即将出口的瞬间,蓝旋念突然松开方向盘,迅速转过身,用唇将她的声音悉数堵住。
他的气息灼热而带有压迫感,唇齿厮磨间,冉冉脑海里一片空白,因为太过惊惧而忘了抵抗。
车子脱离方向盘的控制,却没有被刹住,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疾驰,一如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横冲直撞,不给人留下闪躲的余地。
冉冉回过神来,狠狠咬了他一口,挣扎着将他推开,急得快要哭出来,“停下……快停下!”
蓝旋念漆黑的眼眸看着她,神情带着尚未餍足的不悦,淡淡吐出两个字:“不要。”
冉冉不管不顾地抠开车门把手,准备跳车。
摔断了腿也比直接丧命好。
车门没锁,才开了一条缝,就被男人从身后用力拽上。
他刹住了车,解开冉冉的安全带,将浑身都软了的女孩捞进怀里,沉声道:“现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