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斯离去之前，沈染问出了藏在心里的那个问题：“如果这场比赛没有胜利者，深海世界的未来会是什么样？”

行至门口的老人动作一顿，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说：“鲸鱼是一种温和而坚韧的物种，它们原本会建立怎样的文明，这些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不过……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些都不重要，一点点变量偏移并不会彻底改变历史进程，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沈染听得云里雾里，不明觉厉地点了点头。

莱斯走后，沈染从护士给她带来的属于她自己的随身物品中翻出了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动，将深蓝色晶体通过感应模式接入电脑，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一连串快速滚动的代码。

紧接着，沈染启动了远程计算资源，开始对这个虚拟世界进行含时演绎，这是非常烧钱的操作，好在她的工作室之前拿到了顾谨公司的投资，勉强能负担得起机时费。

过了几分钟，一个二维显示界面弹出，那是虚拟世界的概览。

由于算力的限制，沈染只能观察到虚拟世界在未来一万年内的演化，她拖动时间进度条，快速浏览着深海世界的变迁：爬虫文明崛起，它们拼命适应硫含量极高的海水，一座巨型石制祭坛在城市中心建起，象征着爬虫对坚不可摧的力量的崇拜。在约三千年之后，爬行生物终于进化出相对复杂的社会结构，开始扩展到陆地上。然而，随着冰河世纪悄然到来，极端气候导致食物链断裂，尚处于雏形的爬虫文明无法支撑进一步的生存，一切都被残酷地湮灭在冰雪之下。

令沈染震惊的是，从这一刻开始，虚拟世界中的地球开始逐渐回归到真实地球的轨迹。

在冰河世纪中，各物种艰难求生，哺乳动物逐渐成为地球上的主要生物群体，与此同时，鸟类通过进化，占据了天空中的生态位。

计算机中的演绎停止在了这一刻，但沈染有强烈的预感，虚拟世界中的地球历史将逐渐与真实世界的历史轨迹重合，最终，完全回归到真实世界的状态，

她深吸一口气，关闭了演绎程序，手心握着那块蓝色晶体，细腻的晶体表面散发着余温。

沈染却觉得烫手。

这不是虚拟世界的源代码，而是真实世界的，只要有足够的算力，她将看到过去和未来。

莱斯曾经销声匿迹了数十年，在这期间，这个魔鬼般的设计师一定找到了一个足够接近远古地球的初始状态，又调试出了一个稳健的演化模式，这或许和莱斯的那些物理学家朋友有关……

要命的是，莱斯竟然云淡风轻地将花费了毕生心血的作品给了她，如果外界发现了这个程序的秘密，无数的危险将接踵而至，沈染不确定自己有能力从场风暴里全身而退。

不知不觉，晶体的棱角在她手心里硌出了痕迹，沈染冷汗涔涔。

第二天晚上，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参加为比赛胜利者举行的晚宴，在街头随手拦下了一辆无人驾驶的汽车，坐进了后车厢。

甜美的智能语音响起：“您要去哪里？”

沈染漫不经心道：“随便。”

女声更加柔和：“看起来您的心情不太好，或许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散散步会有帮助。”

“嗯。”

车厢内响起舒缓的音乐，若有若无的柠檬草香气弥漫，在柔软的后座中，沈染在比赛中机能消耗过大的身体渐渐产生了睡意，竟然在路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悠悠醒转时，沈染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昏暗的环境之中，微弱的光亮从窗外透入，远处隐约的海浪声传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显然已经远离了喧嚣的城市。

提示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沈小姐，您已经睡了四个小时，系统检测出您的身体状况非常疲惫，所以我没有叫醒您。”

她竟然睡了四个小时？

“带我返回到上车点吧。”

反正晚宴已经结束了，现在回去刚好可以躲过那些烦人的社交流程。

“在半小时前汽车电量已耗尽，目前仅有语音功能可用，需要您使用移动电源给汽车充电。”

“我没有移动电源啊。”

“哦，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您再睡一觉，再过三小时二十分，天就亮了，届时汽车将使用太阳能自动充电。”

“……”

在沈染的沉默中，车内响起了柔缓的轻音乐。

沈染这几天睡得多，一时之间睡不着，索性下了车，在空旷的野地里散步。

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已经有十来天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酒店房间里度过，眼看着要搭乘数小时后的航班回国，竟然被莫名其妙地带到了这个杳无人烟的地方。

漆黑的夜空中，银河横跨天际，理论上，这是与北半球的天空不同的图景，但沈染看不出差异，只是觉得这里的天幕仿佛更加低矮。

她走走停停，被远处的几点灯光吸引了注意，那是从一栋海边别墅的窗户里透出的，这栋别墅孤绝地立在黑暗的远景之中，多少显得有些不真实。

沈染想着这样一所房屋里或许会有备用的移动电源，于是走上前去敲了门。

门廊上的摄像头上蓝光幽幽闪过，两秒钟后，门自动打开。

宽敞的客厅中光线被调得极暗，沈染看到一个男人坐在落地窗前，眉眼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晰，修长身型慵懒随意地靠在沙发里。

“抱歉打扰了，我的车没电了，请问您有没有……”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随着落地灯慢慢亮起，她看清了这栋别墅主人的面容。

沈染心里一紧。

从历史的经验来看，沈染每次遇到眼前这个人都会变得倒霉。

第一次见面，在布满星光的穹顶下，沈染莫名其妙欠了顾谨一笔钱；第二次见面，在沈染设计的虚拟江南小镇中，她差点被自己编写出来的智能角色整死；第三次见面……也就是前几天，在深海世界中，她与那个和顾谨有着相同面容的医师虚与委蛇，最后用了不太光彩的法子才险胜。

偏偏顾谨是她工作室的最大金主，她惹不起也躲不掉。

她垂下头，压低了声音，刻意哑声道：“……突然想起车里还有块移动电源，我就不打扰了，再见。”

还没等她退出去，顾谨缓声提醒：“你刚刚敲门的时候，我已经认出是你了。”

沈染讪讪地笑了一声：“这样啊。”

她一点也不想进屋。

看着眼前男人沉静的面容，她脑中浮现出自己之前对“他”所做的事情，热度一点点在耳根蔓延开来。

在现实生活中，由于懒惰，沈染并没有什么和异性接触的机会，理论知识倒是很丰富。严格意义上来说，深海中的那个吻是她第一次实际操作，从当时对方的反应来看，她简直是超常发挥了。

只是她并不确定，现实中的顾谨与虚拟世界中的那个男人是否有关联。

顾谨低低道：“过来。”

尽管内心不乐意，沈染还是从门口慢吞吞挪了过去。

顾谨勾起唇角，“现在倒是乖得很，如果不是被你咬过一口，我恐怕会被你这副样子给骗了。”

沈染愣住了，抬眼看向顾谨。

男人抬起手腕，慢条斯理地解下包扎在腕骨的纱布，露出了淡红色的咬痕，伤口已然结痂，却可以看出始作俑者下口不轻。

当意识彻底沉浸于虚拟世界时，大脑受到的刺激将会对机体造成影响，类似于一种催眠的机制。

沈染难以置信：“那个医师是你？”

顾谨抿了抿唇，纠正道：“这样说并不准确。在比赛中后期，我出于个人的兴趣，向组委会提出了加入比赛的要求。为了维护比赛公平，在我进入世界之前，组委会临时冻结了我的大部分记忆，这使得深海世界中的‘我’，也就是白衣医师，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智能人物。”

沈染恍然大悟。

她听说过当前的医学技术可以对人脑中的记忆进行操控，不过并不知道已经到了如此成熟的地步。

怪不得那个医师看起来不认识她，原来他只是顾谨的一个空白副本。

还没等她松口气，顾谨笑意加深，补充道：“不过，在深海世界中，你对那个‘我’所做的事情，现在的我还是记忆犹新呢。”

沈染沉默了。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诡异。

既然顾谨原封不动地继承了虚拟世界中属于医师的回忆，此刻的她就像是一个轻薄良家男子的流氓，突然面临受害者的清算。

“顾总还真是有闲情逸致，竟然亲自参加比赛，早知道那个医师是您，我一定尽心竭力地守护您，绝对不会对您下手的，哈哈哈……”

室内一片静默。

沈染心里有点打鼓。

眼前的男人眼眸黑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概在考虑撤资的事情吧。

也对，当时为了赢得比赛的胜利，沈染使出吃奶的力气咬了他一口，伤口一定很疼……

沈染深吸一口气，准备非常真诚地展开自己的道歉，然而顾谨缓缓站起，走到她身前，修长的身躯挡住了落地窗外的月光和星光，将女孩笼罩在阴影之中。

他神色平静无波，声音微哑：“你说你会守护我，嗯？”

沈染忙不迭地点头。

顾谨略略俯身，气息像羽毛一样拂过女孩的耳边：“说话算话，撒谎的人是要被惩罚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