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壶中的水烧开，雾气渐渐腾起，模糊了顾谨的眉眼。
“我对你们发布的最新一版塔洛斯模型进行过测试，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给塔洛斯开放了自主思考的权限，这会让它独立地学习和做决定。” 沈染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如今有三十亿用户每天都在和塔洛斯交互，其中有一半都是未成年人——他们对现实世界缺乏了解，塔洛斯就是他们最值得信任的伙伴。他们每天花费很长时间和塔洛斯交互，对后者提出的建议深信不疑……”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而在这一切的背后，塔洛斯的优化路径被掌握在你一个人的手里，这意味着，你可以潜移默化地影响那些用户的思想和行为……”
到最后，沈染的声音带上了微不可察的颤意。
顾谨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移至沈染面前，温声道：“当初我让你帮我给这个模型取名字，你说就叫它塔洛斯吧。”
沈染接过茶杯，苦笑着说：“塔洛斯是历史上第一个机器人的名字，匠神赫淮斯托斯为了设计终极的守护者，铸造了一个青铜的巨人，由众神的生命提供动力。”
顾谨点了点头，“你说过，你希望塔洛斯像那位传说中不朽的巨人一样，守护着人类，让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
他用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幽深的眸子看向沈染，“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更好的生活要建立在一个更好的地球之上呢？”
沈染神思一阵恍惚，茶杯落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和瓷片散落一地。
顾谨轻叹了口气，声音柔缓了几分：“染染，别再想这些事了。回来吧，一切都会好的。”
他掏出一块手帕，俯下身，帮沈染擦拭脚踝上溅的茶水，指尖碰触柔嫩的肌肤时，几乎是贪恋地多停留了一瞬。
“我怎么能不管？“沈染脸色苍白，涩声道：”眼睁睁看着一辆载满乘客的列车正驶向大海，车上的人还毫无察觉……而这辆车的建造，我也有参与，我怎么能让这一切发生？”
说到这里，沈染话音突然止住，因为她发现，对面的男人眼底一片沉静。
他并不在意那辆“列车”上所有乘客的命运，因为他是顾谨，一个思维模式迥异于正常人的存在。
她想要改变他的决定，就要用他的语言来反驳他。
沈染尽量冷静地问：“你刚刚提到了更好的地球，那么，你怎么来定义‘更好’？”
顾谨将她方才的神态尽收眼底。
他起身走到沈染背后，修长的手指落在她的椅背上，缓缓道：“更好的地球，是一个对所有物种来说更好的栖息地，而不仅是对人类而言更好的栖息地。你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我们脚下的这颗星球就像是一辆超载的汽车，随时会在公路上分崩离析，也早就偏离了最佳路线……”
他在用她自己的比喻来反驳她。
顾谨的手指停留在沈染细腻的脖颈之后，仅剩咫尺的距离，却不舍得跨越。
他的声音像是潭中的一块冰，冷沉得近乎残酷：“如果用一个损失函数来刻画地球的状态，这个函数可以被分解为描述所有物种状态的配分函数。事实上，大部分物种的状态函数都与人类种群数量呈反相关，只有受益于人类存在的少数物种才与人类的数量呈正相关……”
最后，他轻描淡写地总结：“要优化地球状态，就必须要调整人类种群数量。”
沈染心里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你想怎么实现这件事？”
顾谨回到座位上，双腿交叠，像是讨论一个早已被解决的数学难题一样，漫不经心地说：“塔洛斯已经掌握了所有有记载的知识和技术，接入其系统的电子设备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分秒不停地收集着数据。在过去一年内，塔洛斯已经与大部分人类建立了不可被替代的纽带，通过集体催眠，它可以诱导意识形态的转变，甚至引发大国间的争端。”
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沈染都没有再说话。
她垂下头，捂住眼睛，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当初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顾谨方才有过的冷戾骤然消失，嗓音低沉柔缓：“染染，你曾经告诉我，你想创造一个模仿人类思维的超级智能体，它的接口遍及这颗星球的各个角落，它会迅速地学习和成长，平等地对待所有与之交互的人。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塔洛斯已然觉醒，它会带来一个崭新的时代。”
他将沈染垂落的头发别至耳后，声音里带着疼惜：“你对世界万物都抱有纯粹的热情，可是对我而言，在这个布满漏洞的世界之中，我只在乎你。所以，在那个计划正式开始之前，回到我身边，让我保护你，好吗？”
沈染抬眼看他，冲他笑了笑。
笑容干净明澈，如同挥别最后的阴霾。
她后撤一步，拉开自己和顾谨之间的距离，然后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门口，再也没有回头……
当冉冉从梦中醒来时，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她的脸上。
一觉醒来，冉冉觉得全身松乏了许多，胃里的疼痛感也消失了。
她坐起身，感觉到身下床单的柔软触感，才想起昨晚睡在蓝旋念的床上。
撑在枕头上的手指触感冰凉，看来在做噩梦的时候哭了。
冉冉想，自己应该是被梦境中那个叫沈染的女孩的情绪所影响了。
她还记得，在沈染转身的一瞬，心中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就像是咬了一口树木在凛冽的冰原上结出的果实。
冉冉想不明白，梦里的那个顾谨明明和蓝旋念有着一样的面容，为什么性格差异这么大，会拥有那样极端的思想？
塔洛斯又是什么？这个名词在她的梦中反复出现，每次都唤起负面的情绪。
她走到洗漱间，往脸上泼了一捧凉水，对着镜子仔细擦干净了脸上的水珠，也抹去了属于另一个女孩的泪痕。
冉冉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隐隐听到有水声从浴室传来。
心控制不住地跳了起来。
昨晚被他抱住的时候，两人有过短暂的肌肤相亲的时刻……
想到这里，冉冉觉得脸颊又开始发热，她在内心默默背诵起初高中书本上的知识，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正当她背到港口城市的地理优势时，浴室的水声停了下来。
几秒种后，传来浴室门打开的声音。
冉冉下意识地看向浴室的方向。
蓝旋念穿着一件白色的家居服走了出来，冉冉看了两秒，视线对上男人的眼睛时，脱口而出：“早上好。”
蓝旋念抬眼看她，淡淡回了同样的一句。
他走到冉冉身边，用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语气带着不解，“好像并没有发烧，为什么你的脸这么红？”
男人头发微湿，额头上垂下少许发丝，给俊逸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随性。
他身上有刚沐浴完的清新气味，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近，冉冉被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中，大脑的思维运转几乎暂停。
过了几秒钟，冉冉抬起头，目光澄然，出口却是生涩的引诱：“你猜，我是心理性脸红，还是生理性的呢？”
蓝旋念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孩，眼底晦暗。
与他对望的短暂时刻，冉冉心中忐忑，为自己越界的一句话，也为了对方可能会有的反应。
她几乎要绷不住，正准备战术性后撤的时候，蓝旋念竟然先移开了眼神，平静道：“我去拿温度计。”
他微微错开身，从她身边走过。
只留下冉冉在原地窘迫懊恼，在内心世界中疯狂打滚。
当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吃早饭的时候，冉冉已经心如止水。
蓝旋念煮的煎蛋火腿面味道很不错，可冉冉味同嚼蜡。
她用筷子挑起面，慢慢地吃着，偶尔从碗里抬眸瞥一眼对面的男人，心中满是杂念。
冉冉有一搭没一搭地为自己分析着。
两个陌生人一次次地偶然相遇，如果不是老天爷的安排，就是其中一人有意为之，而这个人并不是冉冉……
蓝旋念将她带回了自己家，却不让她睡在客房，而是睡在他的房间。实际上，仔细想想，他们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见过几次面，任何人都不会把一个不太熟的女孩往家里带的吧……
冉冉咬了一口煎蛋，越想越郁闷。
他明明对自己不一般，却又在刻意保持距离，这是在耍她玩吗？
蓝旋念察觉到了对面时不时探过来的目光，却装作没看到，安安静静吃完了碗中的面。
抬眼时，看见对面的女孩鼓起的腮帮，她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
这个家伙……还像从前一样，喜欢吃他煮的面。
她酷爱辛辣刺激，曾经的他，也是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哄得她吃这些易消化的食物。
吃完饭之后，冉冉慢吞吞地开口道，“昨天晚上的事情，谢谢你。今天是休息日，我就不多打扰了。”
蓝旋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嗯”了一声。
冉冉在心中叹了口气，快走到门口，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问话：“你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了你的那幅画吗？”
冉冉回想了一下，起床的时候，自己满心里都在回忆昨晚那个诡异的梦，也就没有注意到房间里挂了什么画了。
她转过身，声音不自觉地上扬：“你把它挂在卧室里了？”
蓝旋念点了点头，问：“你想再看看那幅画吗？”
冉冉便也从善如流地点头。
其实这幅画就挂在窗边的墙上，只是昨天晚上光线昏暗，冉冉醒来的时候又心有挂碍，就没有注意到它。
想到蓝旋念每天早上起床时，都能看到自己的作品，冉冉蓦然有些愉快。
只是，画中的白色流云依旧平静，她的心绪却乱了。
蓝旋念倚在墙边，抱着胳膊，静静端详着这幅画，声音平和：“第一次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我在想，这幅画的作者一定有着纯粹的心境，才会如此袒露自己的情绪。”
冉冉问：“什么情绪？”
蓝旋念望着她，慢慢道：“对世界毫无防备的好奇心，还有对未知远方的向往。”
冉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
此时此刻，这一方空间里，似乎发生任何事都可以被允许。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手指搭上蓝旋念的肩膀，将他推到墙边。
然后，微微踮起脚，很轻地吻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