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晤惊喜地发现他又能说话了!
不仅能说话,身体似乎也拿回了掌控权。
他手脚并用地支起身子,一把将覆盖在眼睛上的黑布给摘了下来,却不期然对上一双阴森冰冷的眼睛。
那目光凶狠至极,蒋晤被吓了一跳,连忙往后缩去。
他一双眼珠子乱瞟,在看到那女子裙下拖出的一条长长蝎尾后,登时面色飞白,连说话都带上了颤音:“这……这便是那妖物?还真是形容可怖,殷师父,快,快把她给收了!”
锁烟五指抠在地上,血丝渗出,她却浑然不觉,若不是锁妖链令她寸步难行,她早已扑上去把面前这人撕成碎片。
“真是好算计,你们早就知道了我藏身于追月楼,却还是按兵不动,”锁烟冷冷道,“都说妖阴邪狡诈,我看未必,论卑鄙无耻,你们人类倒是更甚几分。”
她为了将这净妖师引开蒋府,故意又杀了两个人,想来个声东击西,没想到最后居然被一片障目叶给骗了。
面对她这番指责啐骂,殷止半点发怒的迹象也没,他反问道:“你明明杀死蒋晤一人便足够了,为何还要残害其他无辜之人?”
蒋晤闻言,气得直翻白眼,他花了大价钱请殷止来保护他,但听听这人说的什么鬼话,什么“只杀他一人就够了”?
他嘴唇蠕动几下,正要发作,却瞧见站在殷止身后半步的褚颜对他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蒋晤后背一凉,瞬间就焉巴了,他可不想再被那什么“禁言术”给堵得叫破喉咙也发不出一点声。
这美人儿,外面包着艳丽惑人的糖衣,里面却是实打实的毒药。
还是少招惹她为妙。
“无辜,他们哪里无辜?”锁烟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扯动嘴唇,发出了几声嘶哑的笑来,“一个是欺辱我妹妹的嫖客,一个是打骂自己妻子儿女的赌鬼,这两个人,都是该死之人,何来无辜一说?”
殷止目光深沉,久久没有言语。
锁烟垂在地上的蝎尾无力地动了动,黑血已经在她身下聚成一小滩,她藏在衣裙下的腿也正在慢慢变回蝎子的附肢。
她修为不过短短四百年,因为好奇来到人界,但她力量太弱,在穿过界门时身受重伤,连螯肢都断掉一截,躺在土里奄奄一息,如若不是陆惜天救了她一命,她哪里活得到今日。
初见陆惜天时,他一副书生打扮,鹑衣百结,容貌憔悴,下巴上有道浅浅的疤,一看就知家中十分清苦。他见田埂上有只受了伤的蝎子,便将草药捣碎敷在蝎子断肢处,还撕下自己的衣服给其包扎,要是换做其他人,多半只会将这蝎子拿回去泡药酒。
锁烟从昏迷中苏醒,见她正被一个人类捏在手里,顿时大骇,蝎尾一甩,便刺进了陆惜天的手指。
陆惜天疼地“嘶”了一声,将蝎子放在了地上,苦笑道:“你这小家伙,怎么恩将仇报?”
锁烟警惕地往后退去,蝎尾高高扬起。
陆惜天将手指处的黑血挤出来,并不气恼:“快走吧,别让人给捉住了。”
言罢,他背起旁边的竹篓,离开了此处。
锁烟望着他的背影出了神,那个人类居然救了她么?
她稍作迟疑,便一路跟着陆惜天。
陆惜天倒是没发现那只被他救下的蝎子一直尾随着他,他品性善良淳朴,无论是见到被雨淋湿无法飞翔的鸟儿,亦或是被捕兽夹困住的小兽,他都会施以援手。
再过一个月,陆惜天便要去壁阳城中参加县试,他相信行善积德,福有攸归,此次县试他必能中。
自那以后,锁烟每日都会来看这个人类,她看着他在廊下背书,在夜里挑灯;看他背着那只破旧的竹篓去山上采药,然后在溪边清洗药草;看着他披着晚霞从林中归家,将摘到的新鲜果子都送去他那两个表哥屋里,自己则吃小的、酸的。
锁烟是族群中第一个来到人界的妖,她看着陆惜天忙碌的身影,忍不住想,他好像和其他人类不太一样。
出界门前,她的族人苦口婆心地告诫她,千万不可接近人类,人类阴险、残忍,视幼小动物的生命如草芥。
但陆惜天是不一样的,锁烟在修行之余,唯一的乐趣就是观察陆惜天。
这一晃,一个月便过去了。
去壁阳城的前一个夜晚,陆惜天生了病,好在黄溪村里有一个郎中,陆惜天不想因病缺考,他为这县试准备了足足三年,便连夜去找那郎中拿药。等拿完药回来,陆惜天抄的小路,他正走着,却瞧见前面有个什么闪光的东西。
他以为那是铜钱,没想到拾起来才发现,竟然是一枚金叶子。
他又惊又疑,只见不远处的树林里,一个黑影闪了过去。
陆惜天跟着那影子进了树林,他本就生了病,加上又是夜晚,看不清路,不慎跌进了一个深坑中。
也不知道这坑是猎户为了抓猎物挖的,还是自然形成的。
陆惜天摔得脑瓜子嗡嗡直响,他艰难地爬起来,正想呼救,却看见这坑的石壁上竟然还有一个半人高的洞窟。
而在洞窟之内,则是一口木箱,箱门半开着,无数金叶子散落在地上,而木箱内隐隐可见光华流转。
一只手掌大的黑色蝎子正伏在木箱之上,右螯肢上还系着一根青色的布条。
陆惜天一眼就认出,这是曾经扎了他的那只蝎子。
他颤颤巍巍地走上去,像是想说些什么,但那蝎子却甩了甩蝎尾,爬下木箱钻进了洞窟深处。
陆惜天以前听说过,壁阳城某一任的县令因贪污受贿而被朝廷查处,被抄家前,那县令命府上的奴才将尽数家当藏在了城外的山上,百年过去,此事已成轶闻,周围几个村子也曾有人上山找寻过,皆是失望而归,没想到今日……
因祸得福的陆惜天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要是换作常人,早就拿着这笔钱去挥霍了,什么县试乡试,早就当个屁给放了,但陆惜天却觉得这笔钱来路不正,就算是那蝎子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带他找到的,但他也不能昧下。
陆惜天思来想去之下,只用他那只缝缝补补的破钱袋装了一袋金叶子,这些钱,他一半拿给他那两个表哥,算是这么多年来让他寄住的酬谢;另外一半,给村东的那个独自养育五个儿女的姚寡妇和瞎眼坡脚的聂郎中送去一些,剩下的金叶子,他省着用,足够用十几年了。
木箱里还有许多珊瑚、珍珠、翡翠等稀罕物,陆惜天一概没动。
要去参加县试,至少得提前三天到城里。
锁烟望着陆惜天清瘦却挺直的背影,有些发愁,她本是想跟着对方一同进城的,但是城里人太多,她不好躲藏,只得作罢。
阴云密布,远处似有雷声响起。
这次雷劫过后,她就可以化形了。
锁烟心里又酸又甜,甜的是她若是历劫成功,此后便可以光明正大站在陆惜天身边了;酸的是,要是对方知道她其实是妖,会不会,会不会……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短短三日,锁烟却觉得像是过了四季那么长。
她站在阡陌之上,极目远眺,期待着那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能从小路尽头归来。
灰蓝色的穹隆从头顶开始,逐渐淡下来,变成天边与地平线接壤的淡淡青烟,日头升了又落,锁烟的影子从长变短,又从短变长。
暴雨过后,沟渠里的水漫了出来,水流湍急,映出一个曼妙的女子身形。
周围村子里去壁阳城参加县试的人都回来了,唯独不见陆惜天。
锁烟开始担心起来,在听说陆惜天的表哥和村里的孔氏兄弟也没回来后,这股担忧更是达到了极点。
莫河边上,一群壮年男子正在抢修那座土桥。
锁烟听人说,陆惜天一行人可能是被城里的花花世界迷了眼,乐不思蜀,不想回来了。
城里有宝马香车,有玉壶光转,更有醇香温和的美酒和青楼里柳天艳影的美人。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进了城,沉迷其间是再合理不过的。
锁烟却想,约莫是有事耽搁了,回村的桥又被冲垮,在城里驻留是正常的,陆惜天面对那么一大箱子的财宝都不为所动,怎么可能就沉溺于那些浮华之中?
她得趁陆惜天没回来时好好修行,稳固妖力,万一……万一以后在他面前不小心现了形,那岂不是会吓到他?
锁烟没想到,在她隐藏在山洞中修炼时,陆惜天的表哥和孔氏兄弟在夜半时偷偷摸摸回了村,将那一箱子宝物带走了。
春去夏来,云起云落,这一等,就是半年。
锁烟再也等不下去了,她要去壁阳城里找陆惜天。
她化了男子模样,来到壁阳城,一路探寻打听,却没有任何消息,毕竟怎么会有人记得一个从偏僻村落来的穷书生呢?
夕阳的余晖变换着角度,慵懒而肆意地照耀在街道上,壁阳城是扬州大地去往东海路上最后一个大郡城,无数商旅异人川流不息,要想在这城里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过了几日,锁烟终于在一家酒楼里找到了陆惜天的表哥。
那孔氏三兄弟也在,最上座是一个华冠丽服的年轻男人,只是却不见陆惜天。
这几人刚喝了酒,一个两个醉得口齿不清一塌糊涂。
锁烟站在屏风后偷听几人的对话,这些人都不曾见过她,要是她贸然上前询问,只怕那几人不会告诉她。
锁烟没想到,那几人醉酒说的话,却宛如一道惊雷,让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陆惜天死了。
他死了。
他被害死了。
锁烟回忆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她口中低低地念诵着什么,有污黑的血从她七窍里不断涌出,她面目扭曲,如墨般的黑发无风自动,那条蝎尾片刻间暴涨了好几尺。
锁妖链发出一阵铮鸣之声,陡然绷紧。
浓厚的黑云不知从何处聚集了过来,密密团团,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锁妖链居然断裂了。
下一瞬,锁烟已经变回了妖形,一只足有半个房间大的蝎子暴起,一把就将离她最近的蒋晤给拍飞。
这变故来得突然,殷止和褚颜都没反应过来,蝎妖又长又尖的足肢狂乱地扫过,仓促间,两人只得闪身躲避。
褚颜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这蝎妖,竟然自爆了妖丹。
妖丹是妖最重要的东西,只要妖丹还完好无损,就算是受了再重的伤,也能慢慢恢复,但锁烟却毫不犹豫地震碎了自己的妖丹,纵使她能在短时间内拥有极强的妖力,但这伤敌一千自损也一千的方式,俨然是已经不打算留后路。
她一命换一命,竟是拼死也要杀了蒋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