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妖像是掉进了一口冰窟之中,浑身上下阴冷无比,连它在渡雷劫的时候,都没有过如此恐惧的感受。
然而,更让它惊骇的还在后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发妖颤抖着想要离开树林回到自己的洞府中时,一串清越的银铃声不紧不慢地从它的后方响起。
那术士的同伙来了!怎么回事,它不是在附近设了阵法吗?
发妖强忍着剧痛,回首喷出一股头发,只是还没挨到那人的衣角,便被一道红光卷住,分寸不得近。
来人赫然是褚颜。
发妖又接连射出好几条头发,但都是和之前同样的结果,被生生逼停在了半空。
阵法呢?阵法失效了么?
见发妖惊恐地扭着左看右看,褚颜弯起唇角,片片鲜红如玛瑙的海棠花瓣漂浮在半空中,而后落到她飞火似的轻薄裙摆上,便化作了缥缈妖异的红雾。
褚颜指了指她身后那团雪白的骨粉:“你是在找那个吗?”
发妖如果能幻化出人脸,那么此刻它脸上的表情定是惊恐万状,它一个修为足有一千五百年的大妖布置出的阵法,居然被这个人给一脚踩成了碎粉。
“你……你到底是何人?”煞气入体,发妖整个妖都痛不欲生,黑色的灰屑不断从它身上落下,没一会儿工夫,它便只剩下脑袋大小。
褚颜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这颗黑球,温声道:“我的水镜,是你偷的?”
水镜,水镜……
发妖愣了一瞬,内心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黑球蠕动了一下,颤声道:“你……您是妖主?”
黑发、红衣、银铃、海棠花瓣——确实和众妖口中那位妖界之主一模一样。
那位在妖界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各族的首领,几乎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样,两年前那场由赤狐一族举办的宝物鉴赏大会,妖主也只是让她的下属送了几件东西过来,本人并没有到场。发妖天生对那些宝物感兴趣,它趁众妖不备,便偷偷潜入,在一众令人眼花缭乱的宝贝中,挑选出了水镜,将其盗走。
后来它才知道,原来那竟是妖主之物,它再能耐,那也不敢在妖主头上动土。
发妖惧怕将水镜还回去时被妖主责罚,便一直拖着,可是等了大半个月,也没人来寻,发妖便猜想,妖主身边那么多天材地宝,估计压根儿没发现这水镜被偷了。
于是乎,发妖便带着这面水镜,心安理得地穿过界门,来到了人界,安稳修行了两年,吃了不少人,日子可谓是过得十分滋润。
“不知……不知主上莅临于此,还……还贸然对您出,出手,实在是罪该万死……”
发妖说几个字停一下,说几个字又停一下,一句完整的话被它抖得不成句子,可谓是惶恐不安到了极点。
它话说完,身侧的泥土鼓动两下,那面水镜便被它从山洞中运了过来。
“主上……请收下。”
褚颜勾了勾手指,水镜便缩成了一道光点被她收进了怀里。
发妖心中压着的大石头一松,便要落地,只是褚颜下一个动作便让那块石头顿住了——
红色的烟雾卷着海棠花瓣,飞快地将发妖缠了起来。
“主上!”发妖哆嗦道,“我已经将水镜还予您了,为何还要如此?!”
褚颜眼角的那颗艳丽的朱砂小痣顺着她细致的皮肤纹理动了一下,她微微眯眼,冷漠道:“因为你伤了他。”
她口中的“他”,自然指的就是殷止。
红雾越缠越紧,发妖被勒成了一个葫芦,它惊慌之下口不择言:“主上,您为了一介人类,居然残杀同族,这实在是有违……有违……”
“哦?”褚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垂眸看了发妖一眼,她瞳孔深处泛着赤色,凝成了一朵花瓣的形状,“有违什么?你倒是说来听听。”
发妖这才反应过来它口无遮拦说错了话,妖界不比人界,强者为尊,谁的拳头硬就服谁,而褚颜作为万妖之主,凌驾于一切法则制度之上,想罚谁杀谁,皆是看她心情。
以这发妖的修为固然能在人界横着走,但放到妖界,那就完全不够看了,且不说妖界六山九府十二洞,就单说那万妖谷,哪一个群妖首领不是对妖主毕恭毕敬不敢造次?
发妖不过是阴沟里的蝼蚁,只有被碾压的份儿。
褚颜顿了顿,神情出乎意料地平淡,说出的话却是毫不留情:“你出了界门,凡是所作所为,皆有因果,你害人无数,哪怕是在妖界,你此番作为难道就合乎常理了么?居然还敢质问本座,谁给你的胆子?”
“不……我知道错了,主上,饶了我……”
发妖还在死命挣扎,声音嘶哑虚弱,片刻后,只听“噗嗤”一声,它被那团红雾给绞成了碎泥——连带着它体内的妖丹,一同化作了齑粉。
银铃停止了震动,脖颈上的红色纹路也慢慢隐进了皮肤中,褚颜没再看那滩黑粉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树林。
而守在外面的沈终南,突然感到怀里的收妖瓶一阵轻颤,他连忙将其取出,只见那透明的瓶中空空荡荡的一片,范七七已经不见了踪影。
作为和发妖共存的鬼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发妖一死,她自然也会消散。
见那些将范家团团包围盘绕的头发凭空消失了,沈终南如释重负,他瞥了一眼满脸呆滞的范文滨,确认他不会乱跑后,便拔腿往范家跑去。
还没等他跑进大门,殷止便出来了。
他脸上的血已经流到了下颌,蜿蜒出一道红线,而他右手小臂也被划破,血将黑衣浸出了一团深痕。
“师父!”沈终南大惊,“你受伤了!”
殷止淡淡地看了一眼右手:“没事。”
沈终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还没事?你嘴巴都没血色了!”
范家已经被那些头发搅得一团糟,墙壁、屋檐、房柱尽数歪到,说是废墟也不为过,沈终南急得抓耳挠腮,想把殷止带到附近的村民家中去包扎。
殷止的心思却不在这儿,他环顾四周,问道:“褚颜去哪里了?”
沈终南一拍脑袋,他居然把颜姐姐给忘了!
“她去找发妖的本体了,就在,就在这树林后……”
他话还没说完,殷止抬脚就往树林里走。
恰在此时,一抹红色的裙摆一旋,犹如海棠揉开了花瓣,褚颜从草木后冒了出来。
殷止的神色稍稍一松,与他相反的是,褚颜的眉头倒是拧了起来。
她方才刚进树林,便感觉到了从右臂上传来的疼痛。
她知道,殷止受伤了。
现在见他脸上那条半干的血痕,褚颜竭力控制好心底的怒气,换上一副庆幸的表情:“多亏殷公子将发妖的本体重伤,我才能趁那发妖虚弱之时将它收了。”
“妖丹呢?”
“你受伤了。”
两人同时开口,又顿了顿,再次不约而同地答道:
“不小心弄碎了。”
“没什么大碍。”
一阵风起,吹落了一片树叶,悠悠地落到两人中间,天边涌动的黑云已经散开了。
净妖师在捉妖时,会将妖物的妖丹留下,这东西虽不能被人类所吸收,但却是上好的制作符宝的材料。曾经有一枚修为两千年的水虺的妖丹,在拍卖会上拍出了高达三万黄金的天价。
那水虺据说是由四个实力不俗的净妖师联手剿杀的,还死了一个净妖师和一些小辈,可谓是花费了极大的代价。
眼下听那枚发妖的妖丹被褚颜给弄碎了,殷止眉梢一跳,心头掠过一丝微微的异样。
那得是多“不小心”……
但是见褚颜满脸无辜,殷止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抬起手,抹去了脸上的血痕。
只是手还没放下,就被褚颜抓住了。
殷止定定地看着她,那张从来罕有表情的面孔不动声色,褚颜甚至能从他深井般的眼底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殷止下意识把右手往外抽,但褚颜两根手指微微上移,刚好抵在他脉搏处。
人的两只手腕和脖颈处的脉管是极为脆弱的部位,要是被内力深厚的人下了杀心一捏,是会死人的。
殷止是习武之人,保护好这几处重要的部位,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但这会儿,褚颜动作比他更快,居然极为轻松地捏住了他的腕部。
使用蓝色火焰过多的后遗症就是无法凝血,殷止以前受过比这更重的伤,流过更多的血,但是从没有一回像现在这样,后脊背处涌起一股奇异的酸痒感,或许是发妖异香的影响还没散去,让他又出现了轻微的幻觉。
好在这种微妙的感觉只是一瞬,褚颜松开了那两根手指,改而抓住了他的手臂。
“殷公子,”褚颜抬起脸,从容不迫地和殷止对视着,“别乱动呀,我在给你疗伤。”
清冷如水的月光照在茂盛的草木上,像是为其镀了一层盈润的珠光,如此近的距离,殷止甚至能闻到从她袖口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淡香。
红光从她指尖亮起,钻进了殷止右臂处的伤口中。
破开的皮肉慢慢合拢,连流出来的血也一并被收了回去,甚至连衣服上的破口也消失不见。
沈终南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颜姐姐,你这治疗法术好生厉害,我想学,可以教我吗?”
要是能学会,那他以后岂不是什么伤都能治愈?
褚颜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好啊。”
这是妖力,而且她本体是海棠,草木花露化成的妖,天生就会治愈类的法术,她可以教沈终南,至于对方能不能学会,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褚颜在殷止压迫感极强的凝视下,又利落地伸出手指点了一下他的脸,温热的触感一碰即收,她出手快收手更快,殷止还没反应过来,脸上的伤口便痊愈了。
殷止:“……”
褚颜看着他慢一拍皱起的眉,心情顿时好了很多。
若是她动作慢一些,恐怕对方又会推开她并教育什么“有失体统”之类的大道理了。
褚颜眼睛都笑弯了,像一朵妖花绽放,眼角眉梢都透出令人不可直视的艳丽殊色。
沈终南看着这两人,向来迟钝的大脑却“咔擦”一声转过轴来,嗅出了一丝不对劲。
“那我先去看看附近的村民还有没有受了伤的,”他说着飞快地转身跑开,“范文滨那家伙的魂魄还在树下呢,万一他飘走了可就不妙了。”
夜风将少年的话吹散,一声鸟啼骤然响起,扑簌的声音从头顶掠过,是夜鹭。
殷止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简短地说了句“我也去”,便跟着沈终南离开了。
褚颜盯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垂下眼,看向自己指尖沾着的那抹猩红的液体,她转了转手腕,那滴血便顺着她纤细莹白的手指滑进了指缝。
净妖师的血对妖来说,是极具诱惑力的东西。
褚颜闻到了一股极其香甜、甘美的味道,正不断从那滴血里散发出来。
由于某种原因,殷止的血对她而言,非常……特殊。
她长睫颤了颤,犹豫许久,最后还是从怀里取出一块丝绢,将那滴血给擦拭掉了。
还是再忍耐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