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男人的话又怎么能信呢?他当初指天誓日说着此生非你不娶,唯爱你一人,可结果又如何呢?还不是听信了旁人的话,认为你跟那个什么城里的有钱人跑了。就算之后借着出村做生意的借口去太平湾寻你,但也仅仅只是找了一年便放弃了。”
“这两年里,他早已把你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在回村之后,还跟那个姓柳的女子坠入了爱河。”
“你嫉妒、委屈、不甘,为了不让范文滨娶她,你甚至让我帮你杀了那个女人。啧啧,可天下女子千千万,最该死的还是范文滨那颗见异思迁的心。”
“我早让你杀了他,你不听,还可怜巴巴地对他抱着最后一丝幻想,甚至假装扮成那个柳姓女子向她爹托梦,想让这村里的人都厌恶他,摒弃他,对他敬而远之,难道他这样便会想起你的好了么?事实如何你也瞧见了,据说那个叫迎夏的是他表妹,他爹娘当初死活不同意你们的事,如今倒是答应得干脆,这对你未免也太不公了。”
范七七飘在半空,她的心随着发妖的话一点一点变冷,表情也木然下来。
她长期和妖共存,其实心智早已受到影响,变得阴暗,起初她看见发妖食人,还很不适,可现在,她已经学会去找那些独自居住的人类、好让发妖神不知鬼不觉地吃掉那些人了。
所谓伥鬼,也不过如此。
前些日子,范七七随发妖去了五十里外的另一个山间小村落,因发妖不能化形,她便幻化成美艳的妇人,去引诱那些年轻男子,将其带至山野间,那些男子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便被从暗处涌出的头发吞食了,连血肉带魂魄,半点儿也没留下。
发妖狡诈,它知道长期在一个地方食人会引起人类的怀疑,到最后难免惊动净妖师,于是流连在各地,每到一处只吃三五个人,之后便躲藏起来修炼,隔几月后再出来,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不断重复。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发妖没想到它这次居然真的被净妖师给盯上了。
抛开那个少年不谈,另外两人,那红衣女子没瞧见过她出手,另一个人却很难测,光是那几道符,便不是寻常净妖师能绘成的——更别说那两人还能安然无恙地从水镜中逃出来,着实有些本事。
发妖谨慎惯了,不想冒险。
范七七怎么会不知道发妖心中所想,她帮它偷东西、引诱人类,这些她都能忍,但这次对方在没有经过她同意的情况下将范文滨的魂魄给吸了,范七七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恶气。
她眼珠子一转,便换上了一副和善的笑脸:“姐姐,你从妖界来到人界也有两年多了吧?修炼了那么久,还未曾与术士交过手,又如何知道自己修为是否精进?”
发妖漆黑的头发涌动两下,闷闷道:“哦?你的意思是……”
“再过不久便是姐姐的小雷劫了罢?那几个术士,我瞧着细皮嫩肉的,是吸取精气的上佳人选,”范七七放缓了声音,怂恿道,“要是吃了他们,姐姐说不定可以……化出人形。”
人形。
发妖心中一动,这两个字是它毕生所求,它在妖界苦苦修炼了上千年,一直未能得偿所愿。听闻有几个妖在人界历练了一番,结了机缘,修为上了三层楼不止,这让发妖很是心动,它没多想便穿过界门,来到了人界。
“而且,姐姐这些年来不是一直想找一副合适的身躯么?术士和普通人可不一样,身强体壮,姐姐也不用担心会被他们会被妖力撑破,我瞧着那三个人长得也都不错,姐姐就真的不想一试?”
有些始终炼不出人形的妖,会退而求其次找一副合适的人类身躯,掏了内脏洗干净后穿在身上,这样心里便好受许多。而发妖跟其他妖不同,没有男女性别之分,但它作为一只极其看重外表的妖,发誓非要选到一具称心如意的皮囊不可。
因为怕被净妖师发现,发妖一直不敢去城里,只好缩在小山村中,但这村里又有几个好看的?成天挖地砍柴,一个个长得尖嘴猴腮其貌不扬、面皮比脚底还黑,发妖压根儿看不上。
范七七见水潭中黑发不停游动,知道发妖已经心动了。
于是她趁热打铁,又接着煽了好几把风,“他们能逃出水镜不过是偶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庙了”,什么好话都说了出来,终于,发妖一咬牙,同意了今晚趁夜色再去那范家一趟。
范七七在心中冷笑,妖果然是妖,就算活了几百上千年,也比不过巧言令色、口蜜腹剑的人类。
到时候这愚蠢的发妖被那几个术士重伤,她便趁机逃脱带着范文滨的魂魄逃走,此后再也不必被困在发妖体内,不得自由了。
迎夏坐在妆台前,铜镜中模模糊糊地映出她的身影,她满脸忧愁,正在用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着她只到下巴的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每次理发时都小心翼翼的,但无奈飞来横祸,她那头及腰的长发被妖物给剪了去,这让她又气又急,当晚回家便大哭了一场,一直到半夜才停下来。
新婚女子都是在第三天才回门,哪有一直待在娘家的道理,迎夏抱着“生是范家的人死是范家的鬼”的想法,今日天还没亮便又偷偷摸摸地跑回了范家——她怕被村里人瞧见,笑话她。
她没想到她才嫁过去第一日,就变成了寡妇。
可范文滨的父母觉得自己儿子还有救,死活不肯设灵堂,眼巴巴地盼着殷止他们能除掉那发妖,将范文滨的魂魄夺回来。
迎夏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木梳放回妆台上,她含胸低头惯了,肩膀前倾,看起来有点畏畏缩缩的,加之身材瘦小,跟条干瘪的长丝瓜似的。
迎夏又取出一盒脂粉,对着镜子细细抹涂起来。
她家里穷,没用过这么好的东西,这些都是范家送来的聘礼。迎夏说到底只是个刚及桃李的姑娘,她也知道自己长得丑,但见了这一匣花花绿绿的胭脂水粉,难免心动。
她撅着嘴,从小瓷罐中挖出一小坨腻白的脂膏,往脸上抹去。
面前的铜镜映出迎夏瘦削的脸,她指尖从鼻梁一直滑到下巴,突然僵住了,因为她看到,镜子中那张脸在笑。
可她分明没有扯动嘴角。
下一瞬,镜中人便朝她眨了眨眼睛,停在脸上的手伸出,触上了镜面。
迎夏两只眼睛瞪成了斗鸡眼,等她反应过来时,那双手已经从铜镜里探了出来,十指纤长,青灰的指甲泛着冷光。
“有……有鬼啊!”迎夏手一抖,瓷罐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嘶吼完,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跑去。
迎夏跑得太快,室内又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她左脚踩右脚,慌乱之下摔了一跤,而那双手已经逼近了她的后脑勺。
这时,门被人猛地推开,迎夏只看到一个人影闪身进来。
殷止出刀很快,收刀也一样,以至于迎夏只看到一层微茫的红光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像是虚影。
青白的烟雾从那双手上腾起,范七七发出了痛苦的嘶吼,好在她没有实体,不然双臂肯定被对方给砍断了。
与此同时,迎夏耳朵里响起了窸窣的声响,她惊恐地朝后看去,只见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大股大股的人的头发像是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一道幽蓝色的火焰从殷止指尖冒出,“噗嗤”一声蹿到了铜镜上,正欲退回镜中的范七七被火焰缠住,她张大嘴,脖子上暴起了青筋,被那火焰硬生生拖出了镜子。
迎夏这才发现,不光是镜子,房间里各处都亮起了蓝色的火光,星星点点,像鬼火一样,理智告诉她要赶紧逃跑,但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盯着那些火团看,就跟被黏住了一样。
那些头发在沾到火焰的一瞬间便被悄然融化,但随后,更多的头发从四面八方钻了进来,一阵一阵,宛如蛇潮。
这蓝色火焰对于心性太弱的人来说,会让他们不受控制地想触摸,殷止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鲜少遇到这种人,但没想到迎夏就是那个意志极其不坚定的倒霉鬼,眼看她手就要去抓那团火,却被一个人给拦住了。
微凉的指尖握在她手腕上,迎夏如梦初醒,打了个寒颤,她顺着那截红袖看上去,正好对上褚颜的面孔。
“跟我走。”她简短地说了一句,便拉着对方往外跑去。
那些头发怎么会让她们如愿,挣着扭着就想缠过来,还没靠近,又被火焰给燃烧殆尽。
见褚颜已经带着迎夏出了屋子,那些四处散落的蓝色火苗陡然蹿升,霎时,整个屋子都被笼在了泱泱火光之中。
这火焰极为玄异,如同清澈幽蓝的海水般缓缓扩散而开,淡淡的涟漪一圈绕着一圈,恍若水波。
只是它看起来远不是表面上那样温和,相反,火焰暴烈异常,铺满整室的头发在一个呼吸之间便被烧得一干二净,与此同时,一男一女两个魂魄从发妖身上缓缓地冒了出来。
一个是范七七,另一个自然是范文滨。
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响彻夜空,范七七面目狰狞,她忍受着火焰焚身的剧痛,想去抓范文滨的手,然而手还没抬起来,便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
褚颜见那两人的魂魄被逼出,当机立断一挥手,将其卷入袖袍。
突然,脚下大地寸寸皲裂,一束束黑发从地下升腾而起,像冲天的水柱。
不好!
褚颜迅速点燃联络符:“终南,快带着范家附近的村民撤离。”
不远处传来了震碎天幕的咆哮,黑云翻滚,一块碎石在她脚后跟下应声而裂。
褚颜仰头避过一条头发,那粗如蟒蛇的头发五指紧擦着她下颔而过,如刀切豆腐瞬间没进身后的实心墙壁。
褚颜回头望去,只见那房间已经完全被漫天掩地的黑发淹没了。
墙壁化作齑粉,整片砖块如暴雨打冰雹般坠落。
就在褚颜回身的刹那,她感觉手腕一紧,原来是一根头发趁她不备卷上了迎夏的腰,想将她拖走。
迎夏一张脸涨得青紫,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声嘶力竭道:“姑娘,女侠……救我,快救我!”
腥气夹杂着一股呛人的异香,往褚颜鼻腔里涌去,她突然极轻地笑了一声,缓缓道:“一个修为不到两千年的发妖,也敢从我手里抢人?”
随着她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她眼中赤色一闪,一道道妖异的红色纹路像是大片的花朵在她脖颈和脸侧绽开,迎夏耳中只来得听见及一阵破风声,她腰上一松,那股头发便倏地断开,化为一截一截。
不光是缠在她身上那根,从地里冒出来的那些头发也都突然静止了一瞬,接着便像是漫天黑雨般往下坠落。
迎夏半是震惊半是茫然,因为她根本没看到褚颜是怎么出手的。
“走。”褚颜拽着她,飞快地跑出了范家。
事到如今,迎夏如果还不知道她被这几个术士当成了鱼饵使的话,那她这二十年就算是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