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一,春和景明。正逢张宿当值,宜开张。
往日春风穿堂过都会染上萧瑟落寞之气的书肆一条街,今日格外热闹。
然而究其缘由,并非是春寒传人病济世堂病员太多,而是隔壁关门已久的书肆,取名“无名”重新开业了。
今日病痛之人并不多,将堂内病人安置好的孙郎中闲来无事,负手站在自家门边凑热闹。
有序长队从无名书肆开始已经排到了济世堂门口,瞧着队中的年轻脸庞们,老头浑浊无光的眼里都染上了几分生气,
“秋闱之后,老夫倒是许久未曾见过这么多年轻小郎君了。”
药童抓药的手一顿,抬头扫了一眼外面人头攒动的热闹之象,纠正道:“何止是年轻小郎君,咱门口何时也没见过如此多的年轻小娘子啊。”
“确实。”活力满满的年轻男女们,谁没事往药铺跟前转悠。
瞧着秩序良好的长队,孙老头摸着白花花的胡子,眼里满是羡慕,“若是来瞧病的也如此守规矩就好了。”
药童闻言,回想起忙得脚不沾地时还要不停为病患解惑,回答他们重复了无数次的问题,不由得点头表示赞同。
殊不知这有序长队并不是无名书肆要求的,也不是年轻儿郎姑娘们自发形成的,而是不得不为之——
无名书肆入门处,两侧的宽阔空间皆被摆满了书籍的厚重书架所占据,仅在中间留下两道一人宽的供人进出的单向数米小道。
外面熙熙攘攘喧闹异常,经过这数米书墙的层层削弱,待走到小道尽头真正进入书肆之时,耳边早已恢复了清静,浮躁的心也随之沉淀下来。
课业一结束,苏迈便拿着请帖赶了过来,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只得老实排队。
跟随着队伍缓慢挪步,在苏迈绞尽脑汁思索钱夫子究竟给多少人发了请帖之时,他终于走出了过渡的狭窄小道。
不知是不是在视线受限的小道内停留过久的缘故,蓦然瞧见同烟花之地相似格局的开阔一楼时,苏迈竟没有两者联系起来,只觉布局格外巧妙。
一楼整体呈两层递进的漏斗状,烟花之地供姑娘们施展才艺的中央看台眼下摆满了厚重的书架。四周递进的两层看客位置则同样摆上了桌椅。
不过,书肆却又与众不同地用半人高的书架子,将每套桌椅所在的空间分成了半开放的小隔间。
左右互不打扰,上下两层也因交错摆放的位置以及书架的间隔而互不影响。
苏迈来得晚,那些位置早已座无虚席。不过一边清一色坐着男子,另一边则清一色全是姑娘,这般泾渭分明倒也不用担忧男女之防了。
从他们身旁路过,除了书本的翻页声,苏迈甚至还听到了对书中内容探讨的小声交谈,嘴角不禁上扬,替自己夫子高兴。
这不就是钱夫子所设想的那般场景吗?
绕至中央书库后面,苏迈成功寻到了上二楼的阶梯。作为学生,既然来了总要去拜见夫子的。而钱夫子作为店主,定是在视野极好能纵观全场的二楼。
苏迈抬腿正欲上楼,却被楼后左右两侧挂着的牌匾吸引停下脚步。
连接后院的私密地方本该藏于帘后,不曾想这书肆却直接明晃晃地暴露在众人眼前,甚至还左右分隔,留下中间四人宽的缓冲道。
左右分隔颇有各自为王的架势,如格扇门般上面镂空下面实心的木墙从上而下一拉到地,将其彻底分隔成独立房间。
左边挂着“吃食”牌匾,右边则挂着“茶水”牌匾。
吃食的牌匾都挂出来了,夫子不会真在此处卖豆腐羹吧?苏迈不由得临时改变上楼的意图,抬腿往后去一探究竟。
两间小屋的实心部分只到寻常女子齐腰高的位置,故而苏迈轻而易举便将屋内的一切收入眼中。
挂着吃食的台面上摆着形色各异的糕点,挂着茶水牌匾的则相对简单,只摆着几套茶具以及一摞土瓷碗。
皆是精致方便的小零嘴和茶水,不会弄脏书。
吃食店内的女子瞧见苏迈靠近,指着贴在外面墙上的红纸黑字,热情招呼道:“小郎君,可是需要什么?”
“我且先瞧瞧。”苏迈顺着她指的方向投去目光,这才发现簪花小楷字样罗列出的菜品居然写了两页纸之多。
打头的是各色糕点,苏迈之前买过的芍药糕赫然在上面。紧接着便是酥油鲍螺、软酪等甜点,随后便是汤饼、索粉等实在吃食,最后甚至连冬日必备的拔霞供也出现在上面。
有了拔霞供的冲击,对于钱夫子之前提到的豆腐羹,苏迈都只觉其是寻常菜式,就算是出现也是理所应当。
仔仔细细将红纸上的字看完之后,苏迈下意识地回头环视一圈,目光所及全是书,扭头不确定问道:
“此处这么多书,你们掌柜不怕这些吃食将书弄脏吗?”
女子莞尔一笑,指着后院道:“郎君见笑了,用膳皆在后院。弄脏书,可是需要翻倍赔偿的。”
“原来如此。”苏迈望向缓冲道黑不见底的尽头。正巧有人端着吃剩的汤碗进来,厚重布帘掀开透进几抹亮光,仿佛是在应证女子的话。
苏迈指了指楼上,问道:“若是想上二楼需要额外给钱吗?”他只是来给夫子捧场的,可不想花冤枉钱。
“自然。”说话间隙,女子拿出了另一价目表,“楼上属于厢房,隔音又隐蔽,价自然要高些。”
苏迈垂眸扫过,瞳孔骤然一紧。一两一时辰,原来这书肆是靠这个赚钱。
“我是来寻钱夫子的,你可知他在何处?”苏迈掂了掂自己的荷包,决定还是稳妥行事,先问清楚。
不待女子回答,苏迈倏然感觉肩头一重,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传来,“听说你小子在寻老夫?”
苏迈回头瞧见是钱彦远连忙行礼,“见过夫子。”
“嘘,这么多人呢!可莫暴露了老夫的身份。”钱彦远连忙伸手将他拱手抱在一起的手打掉,顺手将苏迈拉上了二楼。
站上高处,苏迈这才发现一楼书架以及周围的桌椅摆放居然是按照八卦图——既能最大程度地利用中央的区域,同时又能最大限度地缩短寻找座位的时间。
“有什么好看的,待会儿再看。”钱彦远察觉到苏迈放缓的步伐,急得唇周白胡子直发抖,连忙出声催促道。
“是。”
直至“嘎吱”一声屋门关上,钱彦远这才如释重负般放松下来,擦了擦额角出的虚汗,随后捡起桌上的黄褐色羽毛继续逗弄着鸟笼中的肥啾。
“夫子,您这么着急拉我上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苏迈瞥见桌上相对而放的两杯水,不由得用余光打量着屋内任何可能藏人之处。
当然有了!
你小子知不知道你差点就碰上你后娘了!钱彦远在心里咆哮道。
若不是你小子,老夫至于一大把年龄了还如此折腾吗。
今日开业效果不错,但后续的进一步发展仍需商榷。他刚与季璋结束交谈,正准备拎着鸟笼下去寻处位置,好好听听年轻人的新想法,不曾想季璋去而复返,脸上居然还有几分惊慌。
当初他当场捉住季璋干坏事,她都不曾出现过如此表情,今日却被自己儿子吓得不轻。
幸而眼下,他已经将苏迈带上来了,季璋不用担心被发现了。
“今日···”钱彦远故作高深,拉长音调,殊不知他只是在脑子里疯狂寻借口。果真是年龄大了,年轻时经常做的事居然生疏了。
半晌,钱叔似是缓过气般,缓缓道:“不知今日送过去的请帖引起了你多少同窗的注意啊?”
扫视无果,苏迈垂眸收回视线,拱手行礼恭敬回道:“夫子的请帖,瀛山书院人手一份。学生手中这份,着实没引起旁人多大的注意。”
“你小子···”自卖自夸被戳破,钱彦远一把年纪仍是觉得有些尴尬,只得端起桌上早已凉了的茶缓解尴尬。
苏迈瞧见自己夫子将茶端到嘴边却并未张口喝下,有眼力见地上前替他倒了一杯新的。
钱叔满意地嘬了一口,不曾想苏迈的下一句吓得他差点将还未咽下的茶喷出,“夫子,这屋内刚刚是还有其他人吗?”
视线落在鸟笼旁的黄褐色羽毛,苏迈心中的怀疑更进一步。
黄褐色羽毛不奇怪,可桌上这羽毛的褐色纹理走向,居然与前几日他与迨弟一同做的鸡毛毽子上的鸡毛纹理十分相似。
“有啊,不然怎会有两杯茶?”
钱叔看着对面放着的冷茶,故作镇定道:“官场老朋友听闻老夫开了书肆特来捧场。怎么,你要向你爹告状,说我滥用职权?”
“学生不敢。”
“不敢就···”
拿回话语主动权的钱叔还未来得及嘚瑟,门外倏然响起一道急促的声音,“主子,楼下倏然来了一伙闹事的家伙!”
钱叔收敛起平日老顽童的玩世不恭,缓缓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严肃道:“可知是何人?”
“他们自称是李家的人。还说咱们绑了他家的女儿,嚷嚷着要报官!”
不出预料,应该就是李家乳酪的人。
前些日子为了不冤枉沈家小郎君,除了季璋的一面之词之外,钱叔彻底查过此事。
故而,他早就预料到这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李家人会寻上门来,毕竟在他与季璋之间跑腿传递消息的一直都是袁亭。
钱叔的视线扫过苏迈,率先问道:“季娘子离开书肆了吗?”李家人闹事都是小事,可不能让苏迈瞧见他后娘。
“还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