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这是何意?”季璋的视线扫过朝云挎在身后沉甸甸的包袱,随即回落对方坚定的眼眸。
在离开望湖楼后,她便把卖身契还给了朝云,也将苏轼那个未来会流传千古的心头好,拐弯抹角地与其说了,只差没告诉红口白牙地告诉她——这男人不靠谱,不能要。
但眼下的情形,似乎对方并不满意季璋放她离开的这一安排。
相较于二宝随心欢脱的步子,朝云显得格外拘谨。早已摘下腰间禁步的环佩绦带,朝云仍小步慢移施施然走近,站定在距季璋一丈的位置,微蹲并行了一与之前不同的礼。
身边的二宝瞧出她行的是万福礼,面露难色,小声嘀咕却被季璋一字不落收入耳中,“得了便宜还卖乖,这花娘怕是铁了心要入郎君后宅。”
果然如二宝所料,朝云开口道:“大娘子既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得银子买了奴,让大家都知晓了奴往后的去处。此时并无旁人,娘子又何必惺惺作态,摆出一副为奴着想的慈善样?”
在那些个闲言碎语中,她已然是苏宅中人。若是就此离开,不知又会落下个什么名声。而且扪心自问,她也不想离开。
季璋沉默一阵,似是没想到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只是一心想让眼前的年轻姑娘及时抽身,莫为了一心里有人的男人伤心伤身,却忘了这不是那个随心所欲的时代。
“你那包袱内想必是有盘缠的。你姑且放心离开,我届时宣称你病故即可,断不会伤了你的名声。”季璋想出了两全法子,提议道。
瞧着季璋满心满眼为她好的模样,朝云一时语塞。她是真不知眼前这女子是装傻还是真傻,听不出她话中的含义,看来只能开门见山了。
朝云没有像之前那般先礼后言,目光灼灼盯着季璋,直道:“娘子之前说我还年轻,不值得在通判身上浪费大好年华。可通判不也年长您十余岁吗,您又为何愿意嫁与他?”
外界皆传,苏轼续弦王闰之乃是受了苏轼先室,也是她女兄的嘱托,这才嫁给了比自己年长十二岁的苏轼。可同为女子,朝云又怎会不知,如果不是她自个也愿意,难不成这亲还真能强迫她成了吗。
她忽视季璋微震的瞳孔,只道:“娘子您开口便是为了我好,赶我走。可您却从头到尾没问过,我愿不愿意离开呢?”
“眼下我便回您,我不愿。”朝云斩钉截铁道。妈妈说得对,遇见好的主儿,就应该及时抓住。这也是为何她会主动招惹季璋骗她去望湖楼演那一出的原因。
她原本只是想借机挑拨他们夫妇之间的关系,没想到季璋直接花钱将自己买走了。一步到位,倒也是省了接下来的手段。
几句话间,季璋已经恢复正常,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既是续弦,断不可能与苏轼一般大,只是小十···
算了,季璋不理解也无法尊重,她还是接受不了这个年龄差。这样说来,朝云更是小其二十多岁了。
季璋神情复杂地看向朝云,却被其眼底的坚定晃了神,松了口,“既如此,那便如你所愿。”
*
“娘子,已经将那花娘安顿在郎君院中了。”二宝推门而入,只见一向不喜照镜的主子此刻正端坐在铜镜前。
岁月还未在镜中人的脸上留下痕迹,还未流失的胶原蛋白将脸部线条填充得十分流畅,眉黛青颦下的一双眼清澈明亮,双瞳翦水没有一丝班味。
这可是她三十多岁怎么保养,也达不到的美容效果。果然老天也觉得她穿越得莫名其妙,故而让她年轻了十几岁,作为补偿罢。
季璋收回视线,起身向外走去,“可与府中的妈妈交代了?”
朝云年龄还小,她不担忧苏轼会做些什么出格举动。但二宝将她为何去望湖楼的前因后果说了,她眼下只担忧朝云被那老鸨养偏了性子。
“按照娘子的吩咐,任妈妈打算亲自教她规矩。”想起严厉的任采莲,二宝忍不住打了哆嗦。
“挺好。”瞧二宝这模样,想必这位任妈妈应是位厉害人物,定能将长歪的朝云掰回来。
季璋的院子很小,除了上首的主屋,下首的左侧是二宝和院中洒扫奴仆的屋子,右侧则是能喝茶闲坐的户外歇凉处,还种了些瞧不出品种的花花草草。
看来这院子里没有单独的小厨房,想要讨些吃食便只能去府中大厨房了。季璋抬腿出院,“二宝,咱们去厨房瞧瞧还有什么吃食。”
二宝这才想起自己的疏忽,居然忘了顺路给娘子带些吃食回来,连忙跟上给季璋带路。
进入未时,早已过了用膳时间,厨房四下无人,虚掩着的门轻轻一推便开了。熄火冷灶,案板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居然连米饭也没有剩余。
“往日都留了饭的,怎地今日什么也没有了?”二宝一边嘟囔,一边翻找着,却是一无所获。除了被撕去肉的鸡骨,连个蒸饼熟食都没有。
季璋瞧着案板碗里放着的新鲜白梅,手有些痒,瞧着她手里端着的鸡骨,眼神闪过一抹亮色,当即有了主意,“二宝别找了,把那鸡骨头端过来。”
“娘子可是打算自己做?”二宝虽疑问却不惊讶,说话间已然挽好了袖子,并上前用襻膊也帮季璋宽大的衣袖固定好,熟稔得仿若做过千百回了。
“嗯,起锅烧水罢。”季璋乐得自在,直接吩咐道。有得力下手在,她还能轻松些。
季璋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桌上的调料罐。盐、酱油、醋等基本调料一应俱有,皆用精巧的瓷瓶分类归置,上面贴着红底黑字的纸条,简洁又明了。
目光扫过,倏然又回落,季璋伸手将其中一瓶拎了出来。居然还有檀香末,不愧是大官家的厨房。
时间不待人,季璋将檀香末的瓷瓶放在一旁,开始料理鸡骨头。这鸡骨头已经煮过,香气被提走一半,若是还想在短时间内煮出香味必须得进行处理。
刀光一闪,季璋手起刀落,“哐哐”几声之后,菜墩上的鸡骨四分五裂,放下的刀身还在颤抖,甚至还能听到龙吟般的回响。可想而知这鸡有得多老辣,骨头才能如此硬。
趁水还未煮熟,主仆二人默契地将姜、葱等调料备好。待水冒出咕咕松声,蟹眼微涛之时,季璋取水冲泡梅花并加入少许檀香末固香,将鸡骨碎块与姜片和葱段齐放入瓦罐之中,同时减火慢煨。
新鲜的梅花在水中打转,被不断蒸发的水汽推来搡去,直至最后花瓣被烫熟,失了原本的硬度才安分得飘在水面上,白梅檀香水也成了。
滤过梅花残渣,季璋就着这散发清香的水和面,片刻之后面粉便在手中成了一白白嫩嫩的面团。拿过擀面杖,面团瞬间被压扁,白胖子被迫成了一能与菜刀比瘦的面皮子。
“娘子,要哪个花型的?”瞧着二宝找出来的一堆花类模子,季璋有种乡巴佬进城的惊讶感。
模具只有拇指指头大小,似乎是汤饼的专用模具。规格虽小,模具上的花纹却十分精致,马虎不了一点。清晰分明的花瓣花蕊,教人一眼便能认出这是什么花。
每个模子还都是活塞式,与现代的手压式模具相似。一时竟让季璋晃神,仿佛回到了现代。
“就要梅花罢。”用了梅花的香,怎能印别的花相。
有了模具的加持,梅花饼很快便做好。恰逢二宝烧得水此时也熟了,如鱼眼的水泡刚冒出便被新鲜下锅的梅花饼挡了回去。
梅花饼很薄,锅勺搅动带起汤饼旋飘。被挡下的水泡蠢蠢欲动,发出“咕咕”的抗议号角,须臾便成功反杀梅花饼,将其打得只能随波漂浮在翻滚的水面上。
“起锅。”
青色的瓷碗呈着淡白色的鸡骨汤,白色的梅花饼顺着锅勺滑入汤内。鸡骨汤遮掩不了梅花饼的踪迹,只能任由其在汤中悬浮着,正如在初春寒雪中毅然在枝头绽开的白梅。
“感觉如何?”主仆二人一人捧一碗,季璋自己却未开动,反而期待着二宝的反馈。
她喜欢做饭不是为了吃好吃的,而是喜欢看别人吃到自己做的食物时的餍足笑容。
二宝没有推让,舀起一勺吹了吹,将梅花饼连带着汤一同送入口中。原本就圆润的杏眼瞬间放大数倍,眼里仿若抛光上釉的琉璃闪烁着光芒,季璋知道这汤饼成了。
“娘子,好好吃呀!”二宝舀起下一勺,话落间隙待勺中汤饼凉了些便迫不及待送入口中。
二宝话间带动呼吸,顿时感觉口鼻间一阵清香,惊奇道:“我感觉我嘴里含了一朵真梅花。”檀香乃心材木,具有宁心安神之效,让本就相通的口鼻更加敏锐。
“好吃就多吃些。”瞧着二宝一勺接一勺的模样,季璋这才开动。
这鸡十分老辣,尽管只有鸡骨,这汤居然比那些几个月出笼的肉鸡还要鲜美。季璋倏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未来可期。
一大锅汤饼除了季璋的两碗,其余几乎都进了二宝的肚子,若不是季璋怕她不消食半夜肚子疼及时拦下,只怕是连汤也不剩。
“日后咱们在院中建个小厨房,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季璋瞧着二宝这营养不良的豆芽般身量,心里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多谢娘子照拂。”二宝将最后一口汤饼倒入嘴里,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
“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厨房偷吃?”主仆二人正在拾掇,准备将一切恢复原样,门外倏然传来一瓮声瓮气的质问声。
逆光而来,对方身形被门外的白光眩得模糊。季璋微眯着眼还未看清对方的模样,气势汹汹的来人在看清她时,颔首微蹲行了一叉手礼,“娘子怎亲自来了?若是想吃什么,差人吩咐一嘴便是。”
来人的青丝利落地用一头巾包束在头顶,绕过颈部的襻膊将上衣的袖子牢牢固定在上臂,下身一两边有褶方便行动的百迭裙,腰间还围着一围裙。春风倒寒,她的脸上却是红扑扑,还在不停冒着热气。
季璋道:“正午没用膳,过来寻些充饥的,不必如此惊慌。”原来是厨娘。
厨娘连忙上前,接过季璋手里涮锅的笤帚,挤走了忙碌的季璋,“我替娘子留了饭菜,可是不合胃口,怎还亲自下厨?”
“袁妈妈,我与大娘子什么也没瞧见,这才不得不自己下厨。”二宝一边解释,一边将洗净的砂罐和碗盘一一归于原位。
“任妈妈刚刚叫我去郎君院里送饭,难不成不是送给娘子的?”袁娘子心直口快,说完追不上嘴的脑子倏然开窍,顿然噤了声。
郎君在外还未回来,那院里什么人值得任妈妈叫她亲自去送饭,可现在那唯一够格的人还站在自己面前。
袁厨娘不知道,季璋还不知道那人是谁吗。只是前脚不是说教规矩,怎后脚还抢上她的饭了?
“娘子!她太过分了,咱···”
二宝还欲说什么,被季璋手动捂了回去,只道:“一顿饭而已,谁吃了也无伤大雅,袁娘子你且忙。”
“大娘子当心。”袁娘行礼,目送季璋远去,内心却是止不住地摇头。这大娘子真是可怜,才出了月子,就来一夫娘。
季璋拉着二宝出了厨房,正想开导开导满脸怨愤的二宝,不曾想又见到了熟人。
只瞧朝云拎着一食盒,慢悠悠地朝着她们走来。步伐却十分狼狈,与之前故作的优雅不同,此刻尽显疲惫。待她走近,季璋甚至还瞧见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这下是真得梨花带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