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前厅一角垂挂着一面竹帘,平日里方便女子问诊。
柳月影没有请半夏入后院厢房,而是光明正大的坐在此处。
她浅笑嫣然,轻声道:“半夏姑娘是有何不适吗?惭愧得很,我不会看诊。”
半夏大大方方的对上柳月影一双含笑的眼眸,轻笑出声:“奴家今日冒昧前来,只是想来看看少夫人。”
柳月影笑意不改,问道:“看我?”
“是,世子爷是位堂堂正正的君子,奴家着实好奇,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夫人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半夏一双美眸直勾勾的看着柳月影,无攻击无恶意,好似只是如她所说的单纯好奇。
柳月影笑着点点头,“那么半夏姑娘如今看到了?”
若说方才还不确定,现在半夏确定,柳月影什么都知道,却还如此淡然。
她羽睫轻垂,“看到了。”
半夏微微侧头,望向竹帘外忙忙碌碌的前厅。
伙计们在掌柜的安排下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只在方才她进门时引起了几许小小的骚乱,转而便一切如常。
冯六虽忙着手中的活计,却时刻关注着竹帘后的动静,生怕柳月影吃了亏。
小四端着个盛满草药的簸箕来回溜达,那小眼神不住的往竹帘后瞟,只要柳月影稍有不测,他一个箭步便能冲进来。
他们都在真心护着少夫人,不只是为了她的身份。
半夏收回视线,笑了笑,道:“相见之前,奴家幻想过诸多少夫人的模样。”
柳月影笑了,真心赞道:“若论样貌,甭说渝州城了,就是在京都,许是都寻不到几人能同半夏姑娘一较高下。”
如此近距离的端详,柳月影也不得不真心赞一句,当真是好颜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不喜欢看美人儿呢?
半夏摇了摇头,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奴家半生飘零,花期匆匆如流水,也当真想过寻一良人,托付终身。”
柳月影深吸一口气,倚靠进座椅中,姿态放松,笑道:“世子爷欣赏姑娘,姑娘不必费尽心思试探于我。若姑娘入侯府,一切按侯府规矩便是,我不会为难姑娘的。”
她喜欢直来直往,有话直说,不必绕弯子。
许是有柳星辰在前,也许是府上早已有同样出身的青鸾做先例。
相比柳星辰的“奔而为妾”,面对半夏这般坦荡上门,柳月影反而觉得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她甚至还饶有兴致的想,只要李氏不把房顶掀了就好。
啧!这掀了侯府房顶也就罢了,若是掀了花满楼的房顶,那可丢人丢大发了。
半夏看着柳月影眼中的笑意,不见任何轻蔑,甚至不见一丝妒火。
她深深的看了柳月影良久,终端然起身,正经行了一礼,撩起竹帘离开了。
半夏从小浸淫在花街柳巷之中,做着迎来送往的买卖,见过的人许是比任何良家女子一生见过的人都多,自然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无论什么人,匆匆一面,浅谈一二,便可知五六分。
女子的皮相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心性之坚韧,处世之豁达,为人之磊落,眼界之辽阔,桩桩件件都要比这副皮囊重要得多。
人只有在没有什么的时候才格外心向往之。
半夏自小美到大,反而最不在意的便是这副皮相。
流落风尘,美貌反而成为了万恶之源。
在来济世堂之前,半夏设想过,若侯府少夫人如寻常妇人一般,见到她“上门挑衅”便妒火中烧,破口大骂,她不怕,往日里骂上花满楼的夫人们还少吗?
若少夫人冲她哭哭啼啼,例数同苏离川的情真意切,多年来操持侯府的艰辛,她也不怕,要论身世之凄惨,命运之坎坷,好人家的女儿又如何同秦楼楚馆的姑娘们相比呢?
可她没想到,少夫人是如此这般的。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惺惺相惜总有缘由,或性情相投,或脾性互补。
这一瞬,半夏竟荒唐的觉得,如若她不是花满楼的花魁娘子,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她们不是因为苏离川而相识,说不定她与柳月影会成为朋友。
走出济世堂的大门,半夏仰头望向那块金字牌匾。
阳光下,“济世堂”三个大字笔走龙蛇,苍遒有力。
她微勾唇角,淡淡一笑,她输了……
“走吧。”
轻声吩咐,花满楼的马车慢慢的离开了济世堂的门口。
柳月影站在门口目送马车远去,小四凑上前来,好奇的问道:“少夫人,那是花满楼的半夏姑娘吗?她来做什么的?”
柳月影也有些纳闷,是啊,来做什么的?
上门挑衅?这也不像啊!
来试探她的态度?她在外的名声是悍妇吗?
懒得再想,柳月影斜睨着小四,道:“活儿都干完了?”
“嘿嘿嘿……”小四抱着簸箕,猴儿崽子一般的跑了。
***
夜幕降临,柳月影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府。
海棠院中的炭盆烧得暖融融的,她脱下斗篷,想要换一身家常的襦裙。
恰时,“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踹开,门扉撞到两边又弹起,来回震荡。
巨响惊了屋内主仆们一大跳。
柳月影拧眉回头,便见苏离川阴沉着一张脸站在门口。
“都出去。”他沉声吩咐。
丫头们看了眼柳月影,见她点了点头,便鱼贯而出,顺手带上了房门。
房中只余夫妻二人,柳月影蹙眉问道:“夫君这是做什么?”
哪来这么大火气,她的房门招他惹他了?
“你去找过半夏?”苏离川开门见山,直勾勾的盯着柳月影。
她微微一怔,今日一早半夏来了一趟济世堂,只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走了。
她在柜上忙了一日,若不提,都快把这茬给忘了。
懒怠解释太多,柳月影只问道:“怎么了?”
苏离川一双浓眉紧拧,怒道:“你有何不满可同我说,去为难她做什么?!”
怪不得,今日他去花满楼,半夏寻了理由,对他避而不见,这是相识这么多日,从未有过的事。
苏离川多方打听才知,半夏今日见过柳月影。
早知此事瞒不住,他也无意隐瞒,既然她知道了,便索性摊开来谈。
苏离川深吸一口气,尽量软下声音,道:“我同她不是你想的那般,我们发乎情止乎礼,我尊重她,从未轻视过她,更没有过逾矩之事。我们诗书相通,心意相合,是灵魂相伴的知己。你我相识多年,我以为你会懂的,谁知你也如无知妇人一般,会去为难她!”
心意相合?发乎情止乎礼?
男人许是永远都理解不了,在自己妻子面前,极尽赞美之言的肯定红颜知己,会有多伤人。
柳月影本就累得紧,此刻更是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反唇相讥道:
“我为难她做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男子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难道我要去为难女子吗?没有半夏,还有雪见、白芷、杜若、冬葵,难道我要个个去为难吗?!我很忙,没那个闲工夫!”
柳月影气得脑袋发晕,差点儿脱口把药方子背出来。
要让她如泼妇一般骂上花满楼,她没那么多精力和时间,更丢不起那个人。
一个巴掌拍不响,夫人们常骂花街柳巷里的“狐媚子、小妖精”,可根源皆在自家男人身上,打骂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
许是从未见过长大后的柳月影“撒泼”,苏离川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憋了半晌,终是怒道:“你、你简直是粗鄙不堪,不可理喻!”
苏离川甩袖便想走,快步到门口,却停住了。
他背对着柳月影,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月娘,你出身商贾,精明能干,府里柜上处处都打理得很好。半夏与你不同,她自小流落风尘,身世可怜,无依无靠,即便才华横溢也逃不过世俗的轻蔑。她视我如知己,是依靠,她……不能没有我。”
说罢,拉开房门,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男人都有英雄情结,更何况面对半夏这种美人,是个男人都想救她脱离苦海,被她奉为救世主。
若这话出自旁人之口,柳月影能理解。
可出自苏离川之口,她只觉得方才那股邪火均化为了汹涌而来的心寒,一波波将她淹没。
他忘了,曾几何时,她也是个无忧无虑只知爬树摘杏儿的小姑娘。
娇俏可人,天真无邪,如花一般需要人精心呵护。
为了他,为了整个侯府,她才逼自己成长为如今这般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模样。
没想到有一日,这竟会成为她的原罪。
没想到有一日,这竟会成为他攻击她的利刃。
若有人能遮风挡雨,哪个女子愿披荆斩棘?
方才的一字一句,都犹如化形为真实的刀枪剑戟,一刀刀砍在她的心上,变成彻骨的痛。
不知不觉间,眼眶灼热得泛了疼,视线被水雾迷蒙。
柳月影忙仰起头,不让眼泪落下。
丫头们听到房中激烈的争吵,纷纷急得不行,见苏离川摔门而走,更是面面相觑。
个个立在房门口,不敢惊扰屋内的柳月影。
看她仰头站在房中,残灯孤影,那双明眸中泪意翻涌,却始终倔强的不肯落下。
春禾踟蹰着,想进屋又不敢。
“都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柳月影沙哑着嗓音开了口,再怎么忍,也藏不住声音中的哽咽。
春禾叹了口气,带着夏蝉等人离开了主屋。
柳月影独自站了许久,慢慢走进内室,静静的换下身上的秀禾,套上一件家常的襦裙。
如每个平静的夜晚一般,坐到桌案后整理各类账目。
手上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她头也未抬,习以为常一般,随手从桌角的小盒子里,抓了把铜钱,扔到了桌案上,如从心上又扔掉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