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朗德医生轻轻碰了碰帽子,无声无息地走出门,玛姬回过头时,就只剩下克利夫特。
“我先出去,”克利夫特摩挲着玛姬的手,看起来担心极了,“我在外面等你。”
他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一亲,拿起他的大衣慢慢走出去,还轻轻掩上门。
卧室内安静了一会,吉许夫人闭着眼睛虚弱地问:“他们走了吗?”
“走了,妈妈。”
“好…莉莉莲呢?”吉许夫人的声音很低,玛姬几乎要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了,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她在楼上睡觉呢,妈妈。”玛姬抓着吉许夫人冰凉的手,“您不用担心她。”
“你们都在,”吉许夫人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微弱到近乎为无,“那皮埃尔回来了吗?他有没有收到信?他回来了吗?”
“信已经送出去了,”玛姬把手绢蘸湿敷在妈妈头上,期望能让她好受点,“皮埃尔一收到信就会回来的,妈妈。”
然而吉许夫人忽然又惊惶起来,她猛地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说:“他在巴黎好好读着书,说不定谋了个好活计…咳!要是托特律他们发现他回来,找他麻烦怎么办?玛姬,我是不是做错了?”
“您不是还在担心他在巴黎吃不饱穿不好吗?”玛姬微微笑了笑,试图安慰母亲,“您不用担心,皮埃尔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吉许夫人不再说话,她喘息着,仰面躺在床上,涣散的目光盯着天花板上的雕花,打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沾在脸上,玛姬看着母亲憔悴的样子,心里一阵阵发堵,她仓皇站起身,迈着虚软无力的步伐走到门外。
清晨湿润的空气凉飕飕的直接往玛姬肺里蹿,她大口大口地呼吸,那种堵得即将炸开来的憋闷感觉终于好了许多,然而冰冷冷的晨风吹来,她穿着单薄的睡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件大衣搭上她的肩膀,她转过头,发现克利夫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你怎么还没走?”她拉紧了大衣,宽大的外套残留着克利夫特的体温,裹住她的身体。
“我有点担心你。”克利夫特说,“你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
“你放心,在妈妈好起来之前,我发誓我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玛姬微微笑了一笑,只是惨淡的笑意达不到眼底,“我只是,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日子,只有我和莉莉莲两个人一起的生活,我想这一定很艰难。”
克利夫特看着她无精打采的神色,心里软了又软,他想给她一个有力的依靠,却又害怕她拒绝,于是沉默须臾后只是低声说:“我永远陪着你,玛姬。”
“谢谢你的好意。”玛姬用手捂住脸,半晌才说,“天亮了,你快回家去吧。”
“不需要我陪着你吗?”克利夫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阴沉,“你一个人呆着…”
“我想是不用的,”玛姬察觉到他情绪的不对劲,但她已经疲于应付,因此淡淡地说,“我能应付这些问题。”
“好,好。”克利夫特连说了两声,他从玛姬身边跳下台阶——玛姬看得出他的动作带着火气,却又不明白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生气,吉许夫人的忽如其来的病重折磨得她心焦力瘁,见克利夫特大步走了两步又转过身,便把身上的外套拿下来还给他。
克利夫特没接,他气鼓鼓地看着玛姬。
玛姬的手在空中悬了一会便收了回去,她声音轻轻的,眼眶里仿佛还泛着泪珠。
“我很累,克利夫特,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克利夫特心里头那股莫名其妙的气忽然就消了大半,他走上去,紧紧抱住玛姬:“我这几天要出一趟海,但如果你需要我,我就留下来。”
“你去吧,”玛姬说,“有事我会去找杜朗德医生帮忙的。”
“好。”克利夫特的声音发沉,他捧住她白皙细腻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发出一点声音,紧接着接过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吉许夫人的病情在短短几天内愈发严重,她每一次醒来又昏死过去,感受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虚弱,都是对她新一波折磨,而她抱着希望睁开眼,却发现眼前只有玛姬和莉莉莲,对她来说更是一次次希望落空的煎熬。
过了几天,吉许夫人从半睡半醒中睁开眼,她转动眼睛,看见半开窗帘外发黄的叶子,悲哀地想,原来是秋天到了。
玛姬正伏在床边打瞌睡,吉许夫人的手动了一动,虚弱地拽了拽她的头发。
“妈妈!”玛姬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您醒来了!”
“是啊…”吉许夫人眼中的泪水慢慢地流了出来,“我昏迷了这么久,秋天已经到了,可是皮埃尔还是没有回来,玛姬宝贝,你不应该劝他去巴黎的,他的母亲就要死了,可做儿子的却不在身边,这对他是多大的一个…打击啊!”
“您再等等,”玛姬找不到话安慰她,只能徒劳地重复,“他会回来的,妈妈,您再等等。”
吉许夫人的视线慢慢地落在女儿脸上,玛姬长得很像她,但眼睛和鼻子又更像吉许先生,她可以说是吉许夫妻两人优点的结合,精致而柔美,纤细的眉毛和翠兰色的眼睛又让她显得忧郁脆弱,这种脆弱是难得的,毕竟一个长得艳丽的女子容易被男人认为轻浮放荡,从而对她放肆,而难得的脆弱会让所有男人生起与生俱来的保护、敬重之心,而免得她受伤害。
儿子是吉许夫人的骄傲,他代表着吉许家光明的未来,而女儿让她回想起被无数人奉承的少女时代。
吉许夫人自知不算一个尽到教导义务的母亲,但在生命的尽头,她决心做点什么。
“克利夫特呢?”吉许夫人终于不再叫他吉普赛人。
“他去接他的新船了,”玛姬抓住母亲的手,“等他的船进港了就过来看望您。”
“不用,”吉许夫人微微摇头,“我想应该见不到他了,就像见不到皮埃尔一样,你坐近一点,我有话要跟你说。”
玛姬挪到吉许夫人跟前,眼睛一刻也不离她。
“你还很年轻,宝贝儿,”吉许夫人缓慢而温和地说,“不知道你所获得的…一切,鲜花啊,珠宝首饰、衣服、帽子,玛姬,男人不是傻子,你接受追求你的男人所送的一切礼物,都是需要偿还的。”
“而对于年轻女孩来说,你的美貌就是价值,亲爱的,不要怪我说话不好听,这个道理对每一个年轻女孩都适用,你要是收了这些东西,男人就只当你同意他们的要求,就要对你为所欲为了,到了那个时候,你根本没办法拒绝。”
玛姬悲伤的心一瞬间被吉许夫人暖透了,她噙着热泪,把头埋到母亲冰凉的手心里,低低喊了一句:“妈妈!”
“所以不是谁都能让你轻易接受礼物的,玛姬,”吉许夫人想替玛姬拭去泪珠,但说话已经费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因此她只是勉强抬了抬手,“这需要你精心挑选。”
她也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被吉许先生的花言花语打动了心,死心塌地地跟了他一辈子,尽管她从没说过一句抱怨,但如果当年她把妈妈的劝阻听进耳朵里,结局会不会好一些?
吉许夫人也不确定,她良好,高贵的教养让她从来不说后悔,但她希望女儿不要走她老路的行为,便隐约透露出她的悔意。
“因为我,让你不得不做出了选择,”吉许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你不应该与他有交集牵扯的,女孩子择交太过随便往往会降低自己的声誉和地位,你应当注意交游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这是我们保持尊严所依赖的规矩。”
玛姬轻轻摇头:“妈妈,我…”
她想说她其实没有很后悔,并且觉得更换不喜欢的对象于她而言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她打心底里认为这些话会让吉许夫人更不安心,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要是…我在天上看见你…你只能跟着他过一辈子,我…死也不安心,”吉许夫人忽然发力攥住玛姬的手,黯淡的眸子蹦出红霞般的火光,“你会让我安心的吧?玛姬?”
“妈妈…”玛姬有些恍惚。
吉许夫人周身的血液在燃烧着它们最后的生命,她的脸上泛起诡异的红晕,声音对玛姬来说如同循循善诱的鬼魅:“你发誓,等我走后,你不要跟他在一起!你向上帝发誓!”
玛姬张了张口,感觉喉咙干涩:“主在上…”
“说呀。”吉许夫人连忙催促
玛姬只好说:“我会离开他,也许会到巴黎去找皮埃尔…”
玛姬话还没说完,吉许夫人视线已经离开了她,她半睁着眼睛望着半开的门,嘴唇微张,声音微不可闻:“喔,皮埃尔…”
玛姬顺着视线回头,没看见皮埃尔,反倒是克利夫特站在门口的阴影处,黑暗模糊了他的面貌,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像皮埃尔——吉许夫人已经神志不清了。
玛姬心里没有来一慌,刚想说什么,就发现身边突然安静下来。
她转过头,吉许夫人眼睛紧闭,脸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