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笑什么?”闻漫问。
“感受到了一些事情的荒诞。”
田知意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选择了不详谈。
她曾想过要划伤自己,用疼痛来感知自己的存在,但最终没有付诸实践。
直到刚刚,辣椒的火热,凉水的冲击,夺眶而出的泪水,生命力就在慌乱与狼狈间跃动。
她从未觉得自己有此刻的鲜活。
闻漫不是个多言语的,见她不多说,只招呼她吃菜。
说话间,菜上齐了。
番茄炒蛋颜色鲜亮,田知意尝了一块,咸淡合适。番茄被炒成了她喜欢的糯糯沙沙的口感,原生的酸味被恰到好处的白糖调节了,只有浓郁的香气在齿间弥漫。
像是在森林里猛然吸入一口最清新的空气,满心里都被滋养得丰润富余。
……这家店真是绝了。
爆炒腰花被摆在番茄炒蛋边上。切得极好的洋葱片、洋葱丝在盘中错落有致地铺开,方片状的青椒仿佛绿叶,其上点缀着一个个小红辣椒圈,均匀地为腰花让出位来。
腰花切得不大,比寻常的切法要细巧些,连带花刀也格外纤细。整片腰花被热油过后微微往外撑起,像朵绽放的花,在配菜间隐隐绰绰、似有还无。
这盘菜如画般,有种质朴又野性的美。
田知意随着闻漫将腰花、洋葱、青椒拢在一起夹了一筷子,和着米饭送入口中。
洋葱浓烈辛辣的原味被甘甜的芬芳取代,青椒的籽去得干净,又炒得极翠,一口下去可以咬出汁水来口感。
最妙的要数腰花的口感,完美吸收了其他配菜的香气,入口轻滑,却无半分粘腻,鲜嫩中略有嚼劲,味道醇厚绵长。
没有任何一个配菜是多余的,没有任何一个配菜是跑偏的。
田知意细细地吃着,等回过神来时,一碗饭已然下肚。
见底的空碗染了红油的印记,仿佛掬了一碗夕阳余晖。
她的胃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
闻漫起身去把账结了。
田知意问他价格,要把饭钱转他。
“是我请你陪我的。”闻漫摆摆手,“没有要你花钱的道理。”
田知意也不再勉强,只与他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路上热闹了些许,回家的学生陆续返校,来往车辆俨然有了车水马龙的趋势。
田知意走在砖块拼成的人行道上,闻漫走在她的左侧,挡住了沿路的砂尘。
“你是本地人吗?”田知意与闻漫边走边聊。
她有些好奇闻漫的来历。
如果是本地人,他不至于在学生公寓租房。
如果是外地人,他又能说一口流利的方言。
“我是宛东的。”
田知意没听过这个地名,但同为江省人的直觉告诉她,这应该是壶州下面某个县的名字。
这习惯融在了江省人的血脉里,闻漫也无法免俗。
不过,田知意很快生出了新的疑惑。
按江省的散装程度,县里的方言和市区方言会是一致的吗?
至少在她的家乡,市区和县里的方言差了可不止一星半点。
“当然不一样,幸好差得不是很多,学起来也不算困难。”
“那也挺厉害了。”田知意想了想,又问,“你为什么不住校?”
“最早是住校的,然后被赶出来了。”
田知意以为自己听错了:“赶?”
闻漫答得坦然:“高一上晚自习的时候看了小说,被班主任抓到了,班主任就不准我住校了。”
田知意有些意外:“看小说?”
“高中以前周日晚上我都是用来看课外书的,谁知道高中不许。”
“不是高中不许吧?”田知意试探着解释,“应该是晚自习的时候不许。我初三上晚自习的时候是不许做与学习无关的事的。”
“我读的初中没有强制上过晚自习。”
田知意明白这是学校之间的不同:“那你爸妈……骂你了吗?”
“为什么要骂我?”闻漫比田知意还困惑,“住宿规定里并没有写不许在晚自习看书,我的书是在学校图书馆借的。白天上课不能看,晚自习也不能看,就寝的时候没时间看,那图书馆为什么要开门?”
“但你算是被老师处罚了吧?”
“我觉得他的处罚是没有道理的。”闻漫耸耸肩,“但看在是老师的份上,我们配合了他。反正也不是记过,就不计较了。”
田知意已然震惊了。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她身上,她已经能想到她父母会用怎样的词来责骂她了。
……为什么闻漫反而能觉得他没有错?
好像,他的话也不是毫无道理的样子。
“你从图书馆借的什么小说?”
田知意越困惑就越想问出点答案来。
“《人间失格》。”
“唔,好吧。”
……好像不是什么坏书,但也称不上和学习有关。甚至写作文时若想引用,还得带着点挑战权威的勇气。
田知意揉了揉太阳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这就是优等生的底气吧。
走到半途,田知意被一家水果摊吸引了目光。
水果摊的摊主靠着椅子玩手机,懒洋洋的,也不主动招呼他们。
田知意停下脚步,在摊子前踟蹰起来。
摊主这才慢悠悠地够过脑袋来:“想买什么?可以尝的。”
这个季节秋梨刚刚上市,黄澄澄的一片,散发着成熟的清香。
田知意随手拿了一个,在手里掂了掂,有些沉手。
她把手中的梨递给摊主:“我想尝尝这个。”
摊主找来把小刀,刨木花似的利索地褪下皮来,剜下小半块来,示意田知意伸手接。
田知意拌扯拌拽地得了梨肉,轻轻咬了一口。
清甜的汁液瞬间沁入唇齿之间,往着脏腑更深处润去。
……好吃。就买这个吧。
她囫囵地将剩下的梨肉吃了,仔仔细细挑了几个外表没大缺陷的梨,摊主用塑料袋装了,报了数给她。
田知意听着不觉得贵,正要付钱,却听见闻漫与摊主讲了些什么。
摊主起初有些不依不饶,摆手指了指自己的摊,又环指了一圈,似乎是在跟街坊邻里做比较。
但显然闻漫要坚定得多,让摊主都不觉败下阵来:“行吧行吧,就算我今天做亏本生意。”
他重新报了个数,这次田知意听懂了,比原来的价格便宜了三分之一不止。
她这才意识到,刚刚闻漫是在讲价,这在同龄人来说算是相对稀缺的技能。
田知意有些可惜没有听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似乎错过了很精彩的交锋。
“你跟老板说了些什么?”田知意悄悄地问。
“我说他卖贵了。他也确实卖贵了,就准我还价了。”
“你怎么知道他卖贵了?”
田知意对水果的价格毫无概念,也不觉得十几块钱算贵。
“我家有片果园哦。”闻漫笑着答,“要不是他家的梨品质还不错,我还能再还低点。”
“也就几块钱的来去,费大力气还价值得吗?”
田知意依旧不解,她很怕挡了别人的财路,把摊主激怒了被揍一顿。
“一次两次这么想没什么问题。但要是经常这么买的话,他家卖给你的东西会越来越贵的。”
田知意一惊:“会吗?”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角度。
“做生意的老板记性都很好的。谁看得细、谁不问价、谁的袋子里能塞点烂果子……他心里都有本帐,一旦被认定了不懂行情又出手大方,自然会不断加价,反正你也发现不了。”
“我知道了就不会再去了。”
“这是当然的。有些店就是这么倒闭的。”
田知意不禁对闻漫刮目相看起来。
他从不会对她言辞激烈地说教,讲的话她都能听懂,还不知不觉地就信了。
她想到一个寓言故事。
风与太阳争执谁更有能量。
北风固然凛冽,但能让行人脱去外套的却是温暖的阳光。
回到公寓,离返校还有些时间。
他们一同上了楼,分别前,田知意把梨递给闻漫。
闻漫不解:“这是?”
“本来就是买给你的。”田知意露出抹微笑,“刚刚的饭很好吃。”
没有厌食,也没有暴食,这种饮食的平衡的感觉着实是种难得的美妙体验。
闻漫的脸红了红:“我好像做了多余的事。”
田知意愣怔片刻便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还价的事。
看着他难得尴尬的模样,田知意突然起了坏心思:“我的心意好像被某人打折了,该怎么补偿呢?”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灵动被闻漫刚好捕捉,仿佛无意瞥见一颗滑落的星。
是难得又想再看到的景致。
闻漫想了想:“要不我借花献佛,煮梨水招待你吧?”
田知意也没再客气,笑嘻嘻地答:“好。”
好心情是命运给她的限时馈赠,她要充分利用,因为它随时会截止。
纵使已有一天半没有住人,闻漫的家中依旧整洁干净。
他走进厨房,田知意也跟着去了。
只见闻漫将梨泡在盆中,用盐搓掉了上面的果腊。稍作冲洗后,他拿来把柳叶般纤长的折叠水果刀,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抵住梨,右手大拇指压住刀片,手腕用力,梨子的皮就螺旋状地一圈圈落了下来,在盆里铺成一朵好看的花。
除了“好看”,田知意再也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他将果肉在砧板上切成大小相近的小块,只用指尖轻轻一拨刀锋,黏连在刀片上的果肉便被投入洁白的、没有半点花纹的碗中,就像是砌满了一碗晶莹的雪。
连插在梨上的竹牙签都随之高级了起来。
另一部分则投入了玻璃水壶中,随着水温上升“咕嘟咕嘟”地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