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言不恩,言威的女儿,我的能力是创造一个无限小或无限大的透明结界,结界内外互相看不见,进入结界也不会有感觉,只有在我允许的情况下,里面的人可以出来。”
汽车猛踩油门,发动机的声音又加大了几分,几乎是全速推进着,广播默默播放,车里的人都没有说话,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车载画面里。
“十多年前,我的父亲将我带到蘑菇山,让我在那个地方放下一个结界,并没有告诉我理由。”
海很快消失了,穿过长长的隧道,光明再次涌现出来时,已经只有田野与畜牧,还有漫天黄沙。汽车飞驰过公路,卷起的是地上的泥土还是天上的泥土无法分清。
“我马上就要成年了,成年的时候将会接受进化,成为和大家一样的可以意识交流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成为教化所的一具白骨。可能你们好奇为什么我会用白骨来形容自己,因为我在蘑菇山布下的那个结界,就是教化所,我父亲常把那里叫做生物坟场。所有的人有去无回,在那里被屠杀,这是我们去教化所再难回来的原因。”
时咎的眼睛盯着车载屏幕中的画面,画面中小女孩背后的黄沙天好像更浓烈了,他转头看这条高速路上空同样的场景,轻轻叹气。
最不该,让她来承担这些。
时咎转头问还要多久。沉皑说不堵车的话会很快。
“如果我说,这是我文明中心的阴谋,可能没人相信,因为大家都思维透明,如果文明中心有的人思维不透明呢?如果,有人让你们觉得他们思维透明呢?我没有做过进化,我没有办法证明。但是我可以证明你们的儿子、女儿,死去的地方。”
在沉皑说了不堵车会很快后不久,车慢慢停下来,沉皑打开车窗往外看了一眼。这条路堵车堵得厉害,密密麻麻、弯曲连绵,如同长条的行军蚂蚁,好像天地倒悬,他们也是空中无法自行调转方向的沙尘。
长得看不到头的车流里,没有人按喇叭,也没有人喧哗,晦暗的光线里汽车车灯亮成了传承。有的车窗紧闭,有的车窗则大开。
卫星信号传输到每个设备间有微小的时间差,哈斯效应细致地展现,以毫秒之差漂浮在上空。
那长长的车流上空,言不恩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会在文明中心展开我的结界,那个之前放在蘑菇山上的结界,所有人可以自由出入,如果大家愿意相信我,可以,可以做出选择。”
画面里的言不恩往后退了几步,她的手里迅速出现一个小球,从她的掌心,便能看见黄沙天与红土地,像小孩子们爱的装饰雪景球,一个微缩的世界在她手里展开,随后那个球变大,静置在文明中心广场前方,几秒后凭空消失。
她的言论如同她手里的结界,一开始只是不起眼的玻璃珠子,慢慢扩大成气球,最后变成炸弹,毫不犹豫在恩德诺每一处地方炸响。
起初没人敢说话,看新闻的、听广播的,都只是接受到了这个消息,不约而同选择沉默,他们的反应如同多年前看到广场上自焚高喊“推翻文明中心阴谋”那个人一样,更多的是不信。
后来在文明中心附近的人又逐渐聚拢在那个广场边缘,于是他们看到电视里出现的女孩,长久沉默地在原地站着。
她想,她在改变历史。
没有人想安宁顺遂的历史被改变,人们逐渐围聚成了人墙,他们在这边,言不恩一个人在那边,接受千万双眼睛投来的目光,有好奇的、不满的、担忧的、跃跃欲试的。
谁也看不到言不恩身后存在什么,是她所说的结界,有进无出的结界,也没人真的敢上前去。
风吹得她的脸有些干,她抬手便摸到了脸上的裂纹,这么久以来,慢慢也就接受了。
言不恩良久的寂静,人头攒动的窃窃私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里终于有了第一个发声,是一个女人。
她问:“你需要帮助吗?”
言不恩抬头与她对视,随后摇头。他们想的是她是否需要帮助,他们心疼这个小女孩,就顺理成章掩盖掉她说那些话的可能性。不愿意承认,一切都是理由。
接着有第二个人问她:“你和父亲吵架了吗?”
言不恩依然摇头。
第三个人问她:“冷吗?要不要送你回家休息?”
“需要通知掌权者吗?”
“外面风大,快点回家。”
“我没成年的时候,也会和父亲对着干,但他始终是对我好的。”
“快走吧。”
“等你成年就好了。”
……
直到人群里突然传出一个女人尖锐的问话:“你的结界进去了还能出来吗?”
那些涌动的情绪瞬间止息,人群安静下来,只听到一个女人在说“让一下,不要意思,让一下。”
人群被挤开,一个红衣服女人窜到最前面,她突破人墙的边界,三两步走到言不恩身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问:“还能出来吗?”
言不恩有点被惊吓一般愣住,但很快点头。
女人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说:“我儿子几年前去了教化所,再也没回来,我想,我想去看看。”
后面没有人回答她,于是她转过头说:“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是假的呢?”人群里再次冲出来一个人将她拽了回去,着急的女声暴露着她的心情,“万一你进去就出不来呢?谁敢当第一个?”
“对。”
“我不敢。”
“小女孩好可怜,但是我也不敢,我看她真的有能力,那个小球,你们都看到了吧?”
“所以我才不敢,虽然我想进去,我,我的弟弟也没回来。”
“我未成年的时候去过教化所,就是一个研究所,我回来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
“谁敢进去试一下?”
“怎么可能?他们把孩子送进去全部,全部……”
人们彼此问答着。言不恩望向那个抓着她的女人,女人则缓慢松开她,一步,退后,再一步。
黄沙笼罩下,每个人的脸都是黄色的,像从泥地里刚刚爬出来的行尸走肉。
前排的人激烈讨论,后面的人伸长脖子企图看清前面的情形,那些没能挤到前面的人围观不多时就离开了,又有了新的人聚拢,前排的人得不到有力的承诺,不敢轻易尝试,没多久也离开了,于是后面的人变成人墙前方的边界,再次问对面那个女孩她已经回答过无数次的问题。
所有的人都在讨论,但所有的回答都差不多,还有一些是意识中的交流,根本没有开口的人。
言不恩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腿有点酸,便原地坐下了。
没多久,一群安全管理中心的人来了,他们劝阻言不恩离开,但言不恩摇摇头,继续原地坐着。那些人只能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否该对掌权者的女儿采取强制措施。
这一行为加重了公民们的疑虑,有人问这真的是掌权者的女儿吗?如果是,会不会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呢?但如果可信,他们要面对的是不是更大的不可信?
谁能承认那言不恩口中的教化所的真面目?当他们承认这一点的时候,将会承认一些什么更宏大的东西?
汽车停在人墙外,两边车门打开又迅速被关上,时咎跑到人群聚集的地方迅速拨开一条通道。
最前面有人又在问:“谁敢去试一下?”
“对啊,都没人敢进去,谁知道能不能出来?”
“有没有谁家孩子在教化所的?”
“谁家孩子在也不敢进呀!”
人群最前方被拨开,一个低沉的声音说:“我进去。”
喧哗立刻平息下来。
言不恩抬头看到来人,惊讶了一下,嘴角刚扬起又撇了下去。
人们纷纷给那位敢于第一个进去的人让开道路,沉皑便缓缓走了出来。下一秒,有人认出了他。
“沉先生?”
“沉先生!得小心啊!”
“是沉先生啊,这,这真的能进吗?”
沉皑不咸不淡的:“嗯。”他走到言不恩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转头朝时咎示意陪着她,时咎点头。
沉皑毫不犹豫往文明中心里面走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他,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远离,在某一瞬间,忽然消失在原地。
人群哗然。
时咎在言不恩身边坐下,轻声问她:“你还好吗?”
言不恩朝他挤出一个牵强的笑脸:“时咎哥哥不必担心我。”
“其实你不需要做这些,我们还可以想办法。”
“如果我不做,谁来呢?”
时咎愣住没说话。
这句话,沉皑也说过,当时虚疑病严重的时候,时咎问他不怕被感染吗?他说总要有人做的。
还真是从小带大的。
他们曾经找了很久教化所的证据,都给不出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证据,因为公民太相信文明中心了,后来发现证据就在眼前,他们却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好像除了言不恩站出来,已经是穷途末路。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她承担因果?
时咎问:“那你现在在想什么?”
言不恩:“想文明的未来。”
时咎诧异转头看她,却见她弯起眼睛笑,刚好时咎坐在她脸上有伤疤的那边,那伤疤搅和着她纯粹的笑,在甜美中硬生出几丝“千帆过尽,看山还是山”的情绪。
她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最近一段时间,也许就是打破幻想,被逼着认清现实的感觉吧。”
城堡里的公主,可以任性无理取闹,在一群人的羽翼下被保护得很好。
“最开始我也无法接受,但我其实我谁都怪不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曾经该面对的东西没有面对,逃避,越逃避,走得越远,直到上天帮我裁决,如果我不想面对,它就逼我面对,用最决绝和狠毒的方式,承受得了,承受不了,不也都要扛下来吗?”
时咎:“如果你需要拥抱,我在这里。”
言不恩摇头,她想,如果是姐姐,也会自己承受的。
没过多久,沉皑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文明中心,他如同刚刚走进去般,又徐徐踱步出来,每一步都稳稳地踏着。他走到言不恩旁边,面对着公民,不咸不淡道:“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