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安市连日雨,梦里的世界连日晴,但晴朗的日子不多,也开始了连绵的阴雨。两人下来的时候刚好就是,明明阳光还剩一些,在室外地板的瓷砖上照得透亮,但雨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了。
时咎叹了一口气,心想是不是他的现实世界突然半夜打雷下雨,雨声已经影响到他的潜意识了。
脚步在起源实验室门口顿了一会儿,沉皑说:“我回去拿伞。”
“好。”
时咎转头看了眼沉皑总是显得坚定有序的背影。他有时候觉得,沉皑这个人很冷漠,有时候又觉得他只是对不必要的事冷漠,好像一直都轻描淡写的,但某一瞬间又有些温柔?他不能完全理解沉皑,但好像又明白一些。
门口的人朝他微微鞠躬,沉皑下来后,也朝沉皑鞠躬。
“沉先生。”
“嗯。”
每次他走在外面,好像总是有人对他侧目,对他尊重。时咎这次特意关注了,他发现确实会有人对沉皑行注目礼,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们在敬畏沉皑,沉皑并不是什么最高权限的领导人,那是为什么?
沉皑见他一直左顾右盼,淡淡道:“在看什么?”
“很奇怪的事。”时咎说,“好像有一些人,对你格外恭敬?虽然有的人不会表现出来,但他们的眼里,都是一种敬畏的神情,为什么?”
沉皑闻言,笑了下,见同一把伞下的另一边,时咎的肩有点湿,便将伞往他那边偏了一点。
这个动作做出之后沉皑自己也有些诧异,因为他并没有想着如果淋湿对方,会让对方感冒的,但他通常都会这么想,他会判断哪些举动、哪些话、哪些表情会给人带来什么感受,这些感受会让别人做出什么反应,脑海里有了逻辑链,再做出相应的行为——他的行为是有目的的,出于某种心理。
刚刚的行为,他并没有在脑海里形成逻辑链,假如不做会如何,假如做了会如何,而是脑子空白时候,身体自动化的选择。他忽然感觉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在体内流窜,并不是自发的,而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时咎偏过头看他,在等他的答案。
沉皑缓缓道:“他们不是对我个人的尊敬,是对我家族的尊敬。”
绿化带在雨的滂沱下越发青翠,连着青石碑也被冲刷得明净,显得它上面的字更是耀眼。一股和着泥土的草香传来,承载的是千万年自然传承的气息,这些气息向下沉淀,最终氤氲在青石碑柔和的字上。
爱是一切的答案。
文明中心不远处,几栋极其有艺术设计感的建筑耸立在那。它们围成一圈,中间也是一个极大的广场,广场正中央有一栋比周围所有楼都高的建筑,一栋用银色玻璃搭建的细窄高楼,但细看发现那是一座钟楼,玻璃在阳光下折射出梦幻的光影。
云兴霞蔚,五彩缤纷。
“好漂亮。”时咎看着这些建筑,自言自语喃喃,“这居然是,图书馆的设计吗?”
沉皑微微侧头,那一幕让他觉得有些意外。
时咎仰着头,看向那些建筑,阳光丝毫不吝啬地在他眼里点缀成了某种畅想,他的神情像忠诚的教徒看向他的神明,向往着他的信仰。
那一瞬间沉皑想起了之前自己做的那个梦,和梦里安静的时咎。
“你很喜欢这些?”沉皑问,“上次你看到有个女生的裙子也是。”好像很少会有人去关注身边的东西所拥有的艺术美感,但他却总是一眼便发现这些。
时咎从震惊里出来,但他的目光依旧黏在那边,喃喃道:“喜欢。”
接着他指向玻璃钟楼旁边的建筑,说:“那栋建筑,你知道盖蒂美术馆吗?啊你肯定不知道,它们很像,是一种以‘顺应自然’为理论基础的建筑风格,化繁为简、追求自由,是自然里最本质的美。”
沉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栋已经看过无数次的白色建筑,似乎真的能感受到他所说的自由。
“我喜欢这里。”时咎说。
沉皑笑:“喜欢就好。”
图书馆的顶楼高达十米,颇有魔法城堡的意思。深棕色的墙上密密麻麻全是藏书,书籍的味道与木质的味道,混合成令人谦卑的求知。
穹顶则是深空色大型星象图,绘制着宇宙中某些星系的位置和相应说明,而抬头看着这个星象图,被宇宙注视的感觉便扑面而来——人们站在这儿,只能仰望。
顶楼宏伟的空间边缘,蛰伏着一个稍微偏小的空间,但也足够巨大,看上去像一个展厅或者大型教室。正面的墙是一个宽阔的弧形荧幕,两侧还是浩如烟海般的藏书,中央的空间摆放的则是一排排的书桌,书桌的样子让时咎想起了去过的那些教堂,信徒们坐着祈祷的地方。
此时,这些地方坐满了小孩子,偌大的空间竟也没留几个空位,他们在互相小声说话,但由于地方太大,各种空间反射声包裹着干声,显得又过于悠远。
两人在靠后的地方挑了一个位置坐下,刚坐好,最前方荧幕处便有人走过去了。
“小朋友们安静,我们要上课了。”温柔的女声从话筒直到音响,声音迅速传遍这个大厅每个角落,接着便安静下来。
沉皑偏过头对时咎小声说:“你运气不错。这个图书馆每个月会开展一次回溯历史的活动,面向所有公民,每个在校学生都会依次参加。”
时咎轻点头,问:“会讲什么?”
“恩德诺近代史,一般会从两三百年前讲起。”
“为什么是两三百年前?”
沉皑轻声道:“因为对于恩德诺来说,那是一次历史的转折。现在的公民们生活得很幸福,是当时的公民换来的,那段历史不能只成为故事,所以学校课堂一定会详解,图书馆会让他们有些身临其境的感受。”
时咎望向最前方,看到那块大型荧幕开始播放画面,而四周的书架上也被印上了画面,他这才注意到原来连地板也是某种荧幕做成的,整个大厅就像一个高维全息世界。
这让小朋友们很入迷。
柔和的音乐在大厅里响起,那是一种近乎冥想音乐的宁静,只有长线条和谐的和弦。
历史是从宇宙大爆炸模型开始。或许受梦境和做梦的人的影响,从一百多亿年前开始的故事和时咎认知的故事出入不大,荧幕一一展现着可知的宇宙,以及这颗他们生存的星球。
它展示如何有了生物,生物如何演变,又如何发展成大家熟悉的面貌,最后如何建立部落、村庄、城池、国家和文明。恩德诺这颗星球的文明直到两百多年前还和地球类似,但后来出现了分岔。
音乐里出现了手鼓、沙锤、三角铁等很多不同打击乐的音色,它们彼此独立演奏,又能完美融合。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音响传来。
画面出现了两波人,中间有一座小山,原本可以平分,可一波人拼命把小山往自己的地方搬运,另一波人没人敢站出来,于是他们变成了奴隶,祈求对方把本属于他们的东西施舍给他们,为此他们愿意付出相应的劳动。
时咎也把胳膊放在桌上,双手捧着下巴和前方的小朋友一样,听得很认真。
恩德诺文明的不平等最初来自于人们的自私,他们企图将一切私有化,以此来划界限,将本不应该属于私人的东西全部囊括进自己的安全岛内,人们争先恐后效仿,于是私有制和相应的制度产生,整个文明就像一个巨大的、处于口欲期的婴儿,每个人都喜欢说那句话:我的我的,全是我的。
虽然这催生了社会制度的产生,促进文明发展,在整个弱肉强食的历史进程里,人们也发展出了物质富足的社会,又因为对曾经物质缺乏的防御而过度依赖物质,甚至囤积物资,但物质的富足和人们对物质的需求是有上限的,达到一定程度后就会产生边际递减效应。人们开始将盈余用来挥霍而不是创新。
音乐突然出现重低音,一些合成器的声音在整个音乐里横冲直撞,撞得整个大厅的地板轻轻颤抖,前面有小朋友捂住了眼睛大喊出声。
从那开始,文明退化、经济衰退,得失心膨胀的人们抛弃了信仰,都沉浸于精打细算。
他们只注重私人享受的既得利益,顾此失彼、道德低劣、情感缺失,想着如何更有利于自己,坚信着“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等等所谓的真理。
在这样的环境下,原本进步的文明逐渐停止,艺术文化活动减少,但他们不屑于精神的学习,喜欢快速分泌多巴胺的快餐活动,喜欢快进、快读、快速获得一切信息,为了迎合大部分人,模板化公式化和套路化的东西增加。
不加思考地输入,输出也仅限于眼之所见的一亩三分田,于是文盲又逐渐增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样的“俗话说得好”,成为了潜逃的语言盾牌,好像仰仗了先贤的声威,一切便是正确。他们眼里只有利益,因为利益又捆绑成利益网,最后谁也逃不出这个狂欢地狱。
对有限资源的抢夺,使得后期恩德诺数百个国家开始互相掠夺与残杀,整个世界陷入空前的混乱无序。在那两百年里,文明解体、种族灭绝、环境污染、世界人口迅速下降等等,人们将这段历史称为末法战争时期。
“末法战争?”时咎惊讶道,还好音乐声掩盖了他的声音不至于太突兀,他又立刻压低声音靠在沉皑耳边问,“这样的名字,你们的文明里也有佛的学说?”
“也有?”沉皑反问,随即又好像明白了,微微点头。
“有别的吗?基督教?”时咎问。
“有。”沉皑说,“但后来的人信仰最多的是道启教。”
“那是什么教?”
沉皑想了想说:“一种主张因果,信奉天意天道,大爱大义的教派,和佛与基督有重合的部分,但里面内容很多,你有空在楼下也可以找到书。”
“好。”
音乐变得刺耳,很多不和谐的声音混杂在同一个小节里,频率打架得厉害。
在当时,大部分的人都烂进了骨子里,不信爱、没有爱,焦虑也充满执念,只有一小部分人还在坚守底线,他们呼吁人们不要固执于眼前的得失而难以看到更深远的未来。他们围成一圈,背靠着背,以互相信任和坚持信仰与信念来抵御被历史漩涡吞噬的命运。
屏幕里出现了两个人的画像,一男一女两位慈祥的面孔,各自的画像下是他们各自的名字。
沉初光,季雨雪。
时咎顿感呼吸一窒,脑子里冒了很多可能性出来,不可置信,最后他侧目看向沉皑,却见他微微点头。
沉、季两个庞大的家族,在当时极度混乱的年代,献出自己所有的盈余在各地帮助那些痛苦无明的人,将他们从物质和精神的炼狱里拉出来。
吃不饱就给他们吃的,穿不好就给他们做衣服,精神崩溃就为他们解说道启教的信念,有敌人攻来,就团结防御。
在一个混乱的大世界里,逐渐形成一个微型的小社会。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人们逐渐发现竟然有“能力”这样的存在,而且在沉、季两家里,有能力的人还不少,于是人们觉得,他们就是神明在现世的化身,来拯救身处地狱的子民。
但他们禁止造神与封神,也不是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的庇护,他们并不是所有人都企图拯救。
在那几百年里,整个世界就像一场神魔大战,如果人心还有微光,光才可能被得以放大,而被魔性吞噬的人,那些杀红了眼的人,他们也会选择放弃。
音乐里混乱的战鼓敲得每个人的心跳都在加快,血液流速也变快了。荧幕画面剧烈变换,战火的光红透整个大厅。
战争胜负都是常事,但那时候的人很执着于宴席,胜仗败仗都要大摆,胜利了便庆功,失败了就说是重振旗鼓,所有普通公民们吃不到的鱼肉酒全在战争前线里被耗尽。
最后,神明降下了祂的责罚,一场全球性瘟疫结束了这一切。留下了曾经总数不到十分之一的人口,这已是神的仁慈。
屏幕出现了三个大字:虚疑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