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雨下得忘乎所以,湿润的空气刚刚得以喘息,下一场雨又来了。海安市的绿化做得不错,一眼望过去绿是绿得很,但生机并没有计划来得多,到了高墙耸立的地方,越是绿,越是显得失去希望。
时咎前段时间收到一封信,是邀请他去海安监狱为一些犯人做音乐治疗的,作为一个勉强也是蹲过监狱的人来说,他没有犹豫多久就答应了,但看着那些高墙,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和梦中不一样,现实里的监狱人不少,并且精神状态各不同,患有精神疾病和有情绪困扰的人的资料整理出来,厚厚一摞。
时咎带了他的大提琴和手鼓,监狱里也准备了一些。
“我们这儿有些重刑犯,判了重罪后后悔了,有的则是接受不了失去自由的生活,在监狱大打出手,对自己、对别人都失控了。总之,精神出现问题的原因各不相同。”管理人员向时咎介绍,给他看一些犯人的资料。
放火烧死一家人的;两个陌生人在街上从口角变成杀人的;入室抢劫被发现干脆杀人灭口的;为了赚钱操控股市的;被威胁奋起反抗却被判了防卫过当的……资料里尽是那些所有普通人在情急之下如果多走几步,也会坠落的深渊。
时咎一边翻着,一边说:“我想一会儿让他们听一些大提琴曲,聊聊感受,然后我会做一些意象分析。之后需要每个人一个手鼓进行节奏互动。但是,矫治精神的医学音乐治疗,做不到长期有效,当下缓解了,之后需要维持。”
管理人员点头:“是,我们相关人员有考虑这一点,定期会通知你。”
“嗯,我等下会引导他们去体验情绪、辨认情绪、表达情绪、觉察他人情绪、通过别人的评价再适当调整自己的情绪……[3]”说到这儿,时咎突然停顿下来,他想到了蓝眼睛那家伙。
那个人和这些如出一辙的症状,他突然好奇沉皑是如何做到无知无觉无察,好像那个躯壳里,住着的只是一个接收与发送指令的机器,但却又不能完全解释清晰,因为他会主观能动地去思考“你在生气”,也会问“你头不疼了?”。
好像是,浑身疼的时候吃了一颗止痛药,身体依然痛着,却感受不到了。
时咎想,沉皑有病,有机会也给他做做音乐治疗、心理治疗吧。
两个人的战斗终于结束了,时咎终于没有在睡着后又被打一剂麻醉再次睡着了。沉皑也不管他的突然出现,大多数时候只是看他一眼,便任他自己游荡。
但由于时咎多次被人撞到从沉皑的办公室出来——其实没人会选择非议沉皑,大家只是默默看着,了然于心,不会谈论也不妄议。但舟之覆除外,他知道时咎频频出入沉皑办公室后开始在起源实验室疯狂散播谣言。
“嗯……我没关几天,是舟先生又提前把我放出来的。”江遂带着沉皑在起源实验室大楼里到处走。
时咎本来想去图书馆,下楼凑巧就遇到了江遂,他想着找一个至少说过话的人,也比完全的陌生人自在一些,便问江遂可不可以带他看看起源实验室,江遂直接答应了。
一路上时咎一直在收到一些奇怪的目光,这些人虽然不会打量沉皑,但是能心安理得打量时咎,这种打量多是好奇。
时咎:“你有没有觉得,总有人在看我?”
江遂回头,恰好与身后的视线碰上,于是他默默扭回头说:“是的,因为听说时先生和沉先生……”说到这儿,他住嘴了,不敢多说。
“嗯?”时咎追问,“我和谁?沉皑啊?怎么了?”
江遂紧闭嘴摇头。
“到底怎么了?”时咎问。
江遂还是摇头:“没,没事的,就,我不知道!”
时咎不耐烦:“快说!”
江遂脸都快胀红了,又磨蹭好长一路,才磕磕巴巴地说:“最近有传言说,您和沉先生,呃,是,是那种关系。”
“那种关系?什么关系?”时咎完全摸不着头脑。
江遂立刻摆摆手:“我不知道!反正,大概,可能,是想说您和沉先生,那个,不正当地在一起……”
时咎挑眉:“谁说的?”
江遂吓死了,害怕时咎生气,回头沉皑知道了拿他问罪,于是连忙脱责:“都,都这么在说,但是,那个!是,是舟先生最开始说的!我们可不敢造谣沉先生!”
时咎:“……”
时咎疑惑:“他是不是喜欢沉皑?”
“啊?”这下轮到江遂懵了。
时咎说道:“他怎么一副‘你不正眼看我,我就要用尽一切办法让你注意到我’的样子?总跑出来刷存在感?”
“呃。”江遂不敢说话,他和时咎不一样,谁的坏话他都不敢说,谁都不敢直呼其名。
时咎忽略了隐隐约约的目光,安心逛自己的大楼。
“这边是安保休息区。”江遂平复心情后,终于又重新介绍起来。
“下面三楼都是进化室,上百个房间,四楼五楼就是办公室了,六楼是档案馆。”
“起源实验室的工作人员也有好几个等级,权限最高的只有舟先生和沉先生,在这儿被称作‘看守者’;然后是监察者,对一切进化进度负责;下面的就是前三楼的人员:操作人、操作人助手、实习操作人,呃,我就是实习;再下面不能参与操作的是记录师,要整理所有人的档案,记录备份每个人的进化资料;最后是安保。”
江遂一边想一边说:“我不知道您想做什么,但是除了安保,其实起源实验室的每个职位都需要一些专业性的东西,如果您不曾学习过,或许……”
“我不想做这些,我只想了解,谢谢你为我介绍。”时咎打断他的话。
江遂松口气,正要再给他介绍一些东西,迎面走过来几个操作人,他们走得匆忙,以至于没注意撞倒了江遂,这才反应过来把他扶起来着急说:“江遂啊?沈向南刚刚还在找你!你快去二楼B34实验室。”
“发生什么了?”江遂问。
那位操作人小声说:“有个孩子,在操作过程中死亡了,沈向南想隐瞒下来,结果刚好一位监察者经过,立刻向沉先生上报了,所以沉先生也过去了。”
他以为他声音很小,但时咎听到了。
江遂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要找他去,但是他的学习一直跟着沈向南,所以还是立刻对时咎说:“对不起时先生,我得过去一趟,不能陪你了。”
时咎点头:“嗯。”
江遂急匆匆离开了,本来时咎想拿着名为沉皑的万能通行证再自己到处看看,忽的想起刚刚的操作人说沉皑也过去了,沉思片刻,便也往B34去了。
时咎找到B34的时候刚好前面有人进去,门还没完全关上,时咎顺手挡住了门,成功进入。
进化室里只有几个人但都没说话,也没人动,气氛凝固成水泥,只有沉皑亲自在检查躺在进化舱里的人。
惨白的灯光明晃晃的,晃得人心惶惶的,此时连呼吸都是一种吸引注意力的手段,但没人想引起看守者的注意,便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短暂的死寂。沉皑起身站直身体,目光迅速环视面前几个低头缄默的人,却在门口看到了时咎,视线停滞一瞬,便又收回了。
“脑死亡,是操作失误。”沉皑冷冷地说。
沈向南冷汗直流,口唇发白,生怕看守者再多问一句。
结果多的那一句到底是问了出来。
“你是怎么通过考核的?”
沉皑对沈向南印象不深,这里的操作员上百人,很少一部分他有些眼熟,沈向南也是其一,但也仅限于当初他进来时,是舟之覆带着他进来的,所以虽然权限不算高,但还是得到了一些末梢的权利感。沉皑没有太管这些,因为觉得舟之覆这个人再不靠谱,也是掌权者亲允的看守者,至少在工作上是有底线的,再者沈向南还没出过什么差错,呆了几年也开始自己带实习生了。
但自从上次在掌权者大厅里,舟之覆没事找事之后,沉皑对舟之覆的人品重新画上问号,他把这些事当成了自己宣泄的工具,而沈向南刚好又出问题了,很难不旧事重想。
沈向南的嘴唇直哆嗦,话也说不利索:“我,我,我……”
沉皑没有耐心听他哆嗦完,转头对记录员说:“一会儿把他的完整资料送到我办公室。”
“好。”
“啧。”时咎站在后面,发出轻微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沉皑要去问这个操作人是怎么通过考核的?
沉皑转头看了一眼躺在进化舱里的少年,那个少年刚20岁,早些时候还有生命体质,现在则完全消失。在生命逝去的这短短时间里,他的模样发生了一些变化,从富有生命力的少年,变成脸上毫无血色的死物,紧接着,脸部的轮廓越来越柔和,最后变成了一个少女模样。
他生物褪形了,或许跟百年来的基因改造有关,有一部分人在死后会出现褪形现象,男人变女人,女人变小孩,但这种情况不多见。
沉皑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手轻轻覆盖上去,摸了摸她干枯的头发,又用温热的掌心盖住她的眼睛。
那是一种怜悯和悲痛。时咎突然感觉到了心脏骤缩,也跟着心痛起来。
他以为不会从沉皑的眼里看到情绪的,但那些心痛,确实又流淌了出来,无论是不自觉的,还是他认为此时该心痛。
这个人,到底是……
直到沉皑走到身边,时咎还在想事,沉皑侧过头对他说:“你在这做什么?不走?”
时咎回过神,对上了沉皑的眼睛,但现在又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走啊。”时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沉皑在前面走得很快,时咎稍稍加快步伐才和他刚好一致,时咎侧头看着沉皑的头顶。
最多半个头的身高差,不至于全部差腿上吧?
时咎想到沉皑问沈向南是如何通过考核,觉得有些奇怪便问:“为什么要看那个人的资料?”
沉皑脚步没停,却也没回答,时咎没继续问,只觉得不太对,当时在掌权者大厅看到他们几个打架的时候就想问了,只是现在继续问,却显得不合时宜。
办公室里,记录员很快把资料送上来了,沉皑翻看着。
时咎跟着在办公室里踱步,绕着一圈一圈地走,但一点都没影响到沉皑,他像自带屏蔽场,能屏蔽一切他不想注意到的杂乱。
想了半天,时咎还是两只手拍上了书桌。
“喂,蓝眼睛的,我跟你说个事。”时咎说。
沉皑注意力依然在资料上,毫不在意地回答:“说。”
时咎走到沉皑旁边,背过身靠在桌沿边:“我突然想起个事情,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沉皑没打断他,于是时咎说:“我第一次梦到……我第一次来这的时候,也是在那个进化舱里,操作人刚好也是刚刚那个人,但是我被判定不合格所以应该是要被送去教化所。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这里,很多事不了解所以没有关注也没有说,但是这段时间,你跟我说恩德诺文明的幸福度很高,自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自己的体验也确实如此,但是……”
时咎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和今天见到的房间差不多,只是规格大一些,现在寻迹再回到那里,整件事就冲突起来了。
时咎继续道:“我当时还在昏迷,不过已经能听到他们说话了,只是他们不知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当时在说……”
沈向南的声音:太多了,不太对劲。我去通知一下舟先生,你在这儿看好这些打过麻醉的人,你跟我一起。
江遂的声音:好。
那些雨后杂乱的泥泞纷至沓来,记忆涌出,时咎闭上眼,慢慢复刻着当时听到的声音:“需要处理的有37个人,有4个在没进入进化舱之前自杀了,有2个在进化过程中死亡。”
沉皑猛然顿下手里的动作,终于抬头看向时咎,眼里是不可置信,两个人的目光紧紧交织在一起,不躲不藏,静默到只能听见空气的流动。
随后,沉皑的眸子暗淡下来,他不自觉压低了嗓子,说:“时咎,这不好笑。”
“你以为我骗你?”时咎觉得这反而很好笑,他冷哼了一声。
沉皑只是看着他,没有发表看法。
“算了我跟你明说吧,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让你对周围人,特别是我的信任这么薄弱,但是我现在不想跟你藏着掖着,我没有动机做这些事,说这些事专门来骗你?搞笑,把我当什么人?我允许别人对我说谎,但是我不想对别人说谎,我不是舟之覆,没那么癫。”
沉皑看着他,深蓝色的眼睛里还有阳光的倒影,深沉得像望不到底的宁静。
时咎看上去很气馁,其中还有一些烦躁,但他很快就把这些东西淡化掉了。时咎想:是我忽然有了对他信任我的需求,所以才不爽,可我为什么需要他信任我?他不过是……
沉皑突然开口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工作的时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