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彰宫内,琼珠带着四五名小侍女,浩浩荡荡地跟着傅瑶光走进西殿。
谢瞻只身一人,见到傅瑶光,他躬身礼过。
“公主,子慕深夜前来,多有失礼了,望公主勿怪。”
实则他素来最是守礼,至少表面上的这些礼节从不会被人挑理,也就今日这般夜访,有些不合规矩。
若是往昔时日,傅瑶光定不会受他的礼,每每都是他刚刚屈身她便到了他身旁将他扶住,而这会她却没有。
谢瞻倒是神色自若,瞧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但面上挂着温和的笑,霁青袍服衬得他身量修长,人也清俊,朝她望过来的眸光似是缀着朗星。
他看着傅瑶光,傅瑶光也在看着他。
自前几日大梦初醒,傅瑶光除了在今日父皇的寿宴上,隔着老远遥遥对视过几眼外,她和谢瞻再无旁的交集。
若非是她尚有些事没弄清楚,正需要个机会试探下,今夜谢瞻是断然进不来她的永彰宫的。
“公主,晚宴时您去了膳房,可是今晚的席面不合口味?”
离得虽近,可此时谢瞻面上神色有些看不清。
“嗯。”傅瑶光看他一眼,轻轻应了,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谢瞻蓦地笑了,声音显得有些缥缈。
“公主可是发现了什么?”
他问得直白,静寂殿内,未尽的话音在殿中回荡。
落进傅瑶光耳中,甚至有些有恃无恐的意味在。
傅瑶光好看的眉头渐渐拢起。
她根本没想到,谢瞻竟这般毫不遮掩。
区区质子,饶是有着晋王的位份,终不过是空中楼阁,铡刀高悬头顶,稍有行差踏错都是送命的代价。
他哪来的底气这般理直气壮。
傅瑶光沉吟片刻,一双盈润水眸望着谢瞻。
“是你授意的吗?”
她并未说她在膳房到底发现了什么,也没有径直问谢瞻到底做了什么。
但她声音轻缓,眸光温软,好似一如往日时待他那般,敛着说不尽的情意。
谢瞻眸色微深,片刻后似是将诸般情绪尽数敛去。
他垂下眼,微带着些叹息,“家国之命,不得不从。”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手书递过来,站在傅瑶光身边的琼珠上前接过,小心拆下火漆,折着里页的信笺不敢看内容,只反复眼看过后,双手托着,呈到傅瑶光面前。
傅瑶光接过那封信,将之展开。
看罢,她望向谢瞻,“是你父王逼迫你?”
“为何非要杀了卫国的使臣?”
谢瞻长叹一声,“当年国战,大乾兵力强盛,卫国率先提出要同我们姜国联盟,可临战之际,他们却做了逃兵,我的两位王兄一死一残,父王对此耿耿于怀多年。”
“我身为质子,实是身不由己。”
傅瑶光只知道当年国战时,周边这些小国皆不敌大乾的兵马,死伤俱是惨重,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如今周遭各国遣送质子,向大乾称臣的盛景。
只是不出五年,如此光景的大乾尽数葬送在面前这一身清雅的男人手中。
却不知若是卫国与姜国之间有这般宿怨,为何后来谢瞻反叛时还会联合卫国的军队。
但无论如何,傅瑶光都不能再让卫国站到谢瞻那边。
只是眼下,尚不能让谢瞻生疑。
傅瑶光朝谢瞻走近了些。
“若今日事成,你会死的。”
她看他一眼,低声又道:“倘若父皇查出是你做的,定会问责。”
宽敞的窗棂外,澄净月色似水如镜,堂皇殿内灯烛通明,满室清辉交映。
她声音低地几乎听不见,可却清清楚楚在谢瞻的耳畔响彻。
“谢瞻,我不想你死。”
谢瞻似是有些意外,笼着她的温柔眸光中带了些错愕。
傅瑶光看得分明,她知道这段时日对他的疏远也令他有些生疑,此前是她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怕露了破绽,今夜这一面,反倒让她心中定下来了。
“谢瞻,父皇有意让我和梁国质子联姻,我不想嫁他,今日只能这般应对,你会怪我吗?”
大抵傅瑶光看他的神色太过真诚,谢瞻自进她这西殿时起便暗自绷着的神色松缓下来,连同那些试探和防备一同散去。
“怎会。”他清润声音似含着笑意。
“我永远不会怪你。”
“无论我做什么?”傅瑶光好奇道。
“嗯。”谢瞻唇边衔笑。
傅瑶光和他若有深意的眸光对视,片刻后有些受不住这样的眸光。
她心中有些讽刺,过往近十年,自她记事时起,便一直追着谢瞻,若以往的她能得他这样一句话,只怕能开心上小半月。
实则宫中她的玩伴很多,包括兄弟姐妹、世家伴读、还有其他的质子,都知道她最受宠,从没人敢拆她的面子。
唯独谢瞻,她一门心思追着他这么些年,也就这几年才得他些温和的神色言辞,如今想来,只怕其中却也是少了几分诚心。
“谢瞻,我有些累了。”傅瑶光只道。
谢瞻却有些迟疑,半晌后终是什么都没说,“那臣便退下了。”
“今日之事多谢公主相护,待会臣让人将那些茶点一并带走尽数销毁。”
这是谢瞻今日头一遭提及这些茶点,他这般一说,傅瑶光便也能大致确认了,这些茶点大抵确是有问题的。
她不动声色,“明日我派人送过去。”
谢瞻看她一眼,微怔,而后点头笑道:“也好。”
眼见谢瞻身影融进行宫夜色中,再不见踪迹,傅瑶光让琼珠先回了永彰宫,她则顺势在永彰宫外的花林间独自走了走,月照花林,连娇妍花瓣上的水珠都映得一清二楚。
她有些心不在焉,垂眸盯着花叶,抬手轻轻一拨弄,水珠滚落空留一道水痕,再抬头时却不期然遇见一道颀长身影站在她身前不远处,一双漆黑沉静的眼正定定地注视着她。
傅瑶光慢慢站正,回望来人。
“晏大人。”
“殿下。”
晏朝倾身行礼,面容沉肃。
他着一身鸦青色官袍,气势凛然瞧着格外迫人。
隔着娇妍花林,傅瑶光堪堪能瞧见他面上神情中的几分不悦。
她倒是也不奇怪,面前这位国公府世子,如今官至三品的晏大人,自开蒙后作太子伴读时起,便一直是这幅冷沉样子。
这般规矩的人,傅瑶光向来对其敬而远之。
她平日里是最爱玩闹的,幼时宫中最吵嚷的动静大多都是她折腾出的。
如晏朝这般作为给未来太子亲臣培养的世家子,跟着太子一起,在十几位帝师教导之下,越长大越板正,傅瑶光每每见了便浑身不自在。
她转身便朝自己的永彰宫去。
“为什么让人撤去膳房准备给各国使者的茶点。”
身后传来晏朝的问话,言辞间甚至听不出多少感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思及平日里父皇对晏氏父子的看重,傅瑶光只当是膳房的人将她去过的事报给了父皇,令晏朝知晓了。
可若是父皇便罢了,何时轮得到旁人过来盘问她了?
傅瑶光置若罔闻。
本想径直回宫,只是转念间又想到晏朝是朝中肱股,也是太子哥哥未来的臂膀,总归不想没了他的情面。
她顿住脚,在永彰宫门外,回身朝晏朝望过去。
“我想吃茶点,不可以吗?”
她声音淡淡,“晏大人连这也要过问?”
“不敢。”
晏朝负手而立,显得不卑不亢。
“只是若是殿下有意包庇罪证,臣却不能坐视不管。”
晏朝抬眸朝谢瞻离开的方向看了眼,眸色微深。
朝她望过来的眸中也现了几分嘲色。
“殿下换了晋王毒杀卫国使臣的茶点,不是吗?”
傅瑶光心中微紧。
谢瞻意欲毒杀卫国使臣,面前这位与自己、与晋王皆无来往的晏大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几息之间,两两无言。
片刻后,傅瑶光试探开口:
“晏大人所说之事,我确是不清楚。”
“多谢晏大人深夜告知,那些茶点我不会用了。”
晏朝沉沉眸光望着她,而后素来冷肃的面容上竟现出几分笑。
“那殿下如今知道了,倒不如将那些毒物交由臣来处置。”
月夜花间,丝毫没给这人增添几分柔色,晏朝气度凛然,连面上那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都显得极轻极淡。
像是嘲她,又像是自嘲。
“殿下可愿意?”
他虽是对她发问,可平静的语气,似是心中已笃定她的回答。
傅瑶光自然是不愿的。
谢瞻所图谋之事,不仅关乎她个人生死,更牵系大乾的万千黎民,在没有摸清楚如今谢瞻的底牌前,她还不想将谢瞻逼至绝境。
“晏大人放心,若方才晏大人所说是真的,我自会去同父皇说明。”
她的话音刚落下,便见到晏朝正朝她走近。
“殿下此刻既是不愿意,为何今日殿内还要说那一番话。”
那一番话?
傅瑶光立时想到她在大殿内以退为进,实则拒婚的那一番话。
可这和晏朝有什么关系?
她神色冷下来,“晏大人,请回吧。”
言罢,傅瑶光也不再看他,转身朝自己的永彰宫走去。
待她走近永彰宫的宫门,身后男人声音缓缓入耳。
“今日殿下命人撤下的茶点,是没有毒的。”
“公主,您扰乱了臣的布置,难道不应该给臣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