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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雾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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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四十一年。
傅瑶光站在宫城中最高的城墙上。
宫门之外谢瞻一身白袍染血,枪下丧生的亡魂无数,皆是她大乾无辜的将士百姓。
她看着他杀了禁宫统领,看着副统领为他打开宫门,看着他杀尽她的兄长姐姐们,杀了疼爱她的父皇。
最后,看着他来到她所处的宫墙之下。
凛风烈烈,旁边的大乾军旗被呼啸寒风摧折得摇摇欲坠。
傅瑶光大红宫裙单薄,面色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看上去孱弱到令人心疼。
她隐约听见谢瞻急切地在同她说着什么。
“瑶儿,下来,别闹。”
他声嘶力竭,声音断断续续,却喑哑地不像话。
傅瑶光望着他,只觉这一幕讽刺至极。
他亲手诛尽她的血亲,戕害她的子民,亲自领兵践踏她的国土,最后,反倒让她别闹。
她同他相识十年,成婚三载,竟从未发现他温柔外表下的狼子野心。
想起当日在太成行宫,七国使臣入京贺父皇寿诞,众目睽睽之下,她说她心爱晋王,用自己的清誉和大乾公主的体面,向最疼爱她的父皇逼婚。
父皇失望地责备她,令她禁足,最后备下了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丰厚嫁妆,为她和谢瞻完婚。
三年过去,父皇成了乾坤宫外阶下的一具冰冷尸身。
而促成这一切的,便是她自己挑的驸马,她自幼便倾慕的晋王,谢瞻。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可直到如今傅瑶光才明白,他爱的并不是她,他爱的只是身负荣恩的安华公主。
他是姜国求和投诚后送进京都的质子,十余年卧薪尝胆,注定他只会娶大乾皇帝最尊贵、最受宠的公主,名正言顺搬进公主府,留在大乾繁华的京都,好继续筹谋他的大业。
傅瑶光不再看他,俯瞰着这座她从小长大的禁宫,望着宫城中的尸山血海,闭上眼朝前倒去,自宫墙上蹁跹落下。
他们都死了,她如何还能苟活。
自十余丈高的宫墙上触及地面,血流了满地,可地上石阶早已血迹斑斑。
那是她大乾的宗亲、将士和宁死不愿降敌的老臣之血。
却不知她还配不配同这些人死在一处。
傅瑶光浑身如被碾碎般痛得不行,可她心里的疼比此身经受的这些还要痛百倍、千倍。
恍惚间她似是被人抱在怀中。
她知道,是谢瞻。
“瑶儿……”
谢瞻浑身颤栗,紧抱着她的双手不住地抖。
她被他弄的更疼了。
傅瑶光勉力睁开眼,她眼睛似是被血糊住,模模糊糊一片血色。
她看见谢瞻,她的驸马,那个十余年质子生涯都没能压弯他脊梁的男人,颤着声音,似哭未哭地低声同她说着。
“别怕……”
“你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别、别睡……你会是我的皇后……”
“……我……”
她太痛了,也太累了。
听不清他说的最后一句,最后便只记得那残忍无情的男人好似杀红了眼一般,眼底猩红又疯狂,惊怒交加地让她不许死。
就这样吧。
傅瑶光陷进黑暗中,再无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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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三十七年,京都府暑气难消。
七月时,当朝天子带着宗室朝臣以及进京贺寿的七国使团一同去太成行宫避暑。
眼下已近中秋,今日便是陛下的寿诞,行宫的晚宴,外国使臣和朝廷重臣皆要出席。
太成行宫东侧的永彰宫外,通传报门的小公公细着嗓子扬声通传:
“殿下,晋王求见。”
妆镜前的少女青丝垂坠,望着镜中那张姣好的芙蓉面,她眸光恍惚微散,不知在想什么。
正要为她盘发的侍女轻轻唤她,“公主,晋王又来了。”
“不见。”傅瑶光似是回神,凉凉说道。
她话音落下,外间的侍女便出去传话,打发通传的小太监离开。
“公主这阵子对晋王一冷下来,宫里那些人,连送去那边消暑的例冰都少了许多。”
傅瑶光闻言望向说话的侍女,她本就是明艳至极的长相,又是宫中最受宠的公主,性子素来娇纵,这一眼轻飘飘瞥过去,方才说话的侍女膝盖一软。
“殿、殿下,是琼珠多话了,琼珠甘愿领罚。”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罚俸半年,以后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都有数些,你且退下吧。”
傅瑶光收了目光,倦倦地说道。
她宫里这四个一品侍女,对她素来都是忠心的,琼珠年纪小,不够稳重,方才那话也不过是知道她往日待晋王亲厚,还没转过来弯罢了。
莫说琼珠,连傅瑶光自己都还没适应。
她本来从京城禁宫的宫墙上跳了下去,再睁开眼,便又回到刚及笄那年,伴驾出宫随行来到太成行宫避暑。
想来是她识人不清,死得太惨又太过不值,连地府阎王爷都不愿意收她这个眼瞎心盲之人。
傅瑶光纤长手指摆弄锦盒中的南海鲛珠,这是南边琉国送来的贡品,一颗可抵千金,父皇得了这么一盒子,后宫嫔妃一人一颗,剩下的全给了她。
父皇素来待她好,她母妃是岭南徐氏的世家女,她出生时,父皇已逾不惑之年,许是老来得子,如珠似宝地爱她护她,前几年幼弟出生后,徐氏晋升贵妃位,她在宫中日子愈发舒坦。
这么好的日子她不要,非要去招惹谢瞻。
想到谢瞻,傅瑶光抿唇叹气。
这几日她都没见谢瞻,若是以往,她定是日日都要去谢瞻的住处,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短缺不周的,自己好给他添至周全。
前世行宫里,她便如此。
是以后来她说自己心仪谢瞻,人也早就是他的了,阖宫上下竟没有一个人不相信。
她这几天想了许多,前世他兵临京都,从北地边关一路长驱直入,许多州府甚至是不战而降,这般筹谋,绝非一年两年之功,只怕他在大乾京都为质,私下便已经纵横谋划多年。
重生的前一日,谢瞻还陪她一起去跑马,她马术不精,那匹马儿忽地发疯,谢瞻纵马疾追,将她带到自己的马上。
他将她环在胸口,傅瑶光偏头偷偷看他温润漂亮的侧脸,心里怦怦地跳不停。
那天他带她看了什么玩了什么,她全都不记得,就记得最后回到行宫时,他将自己抱下马时,她环住他,贴在他耳畔低声告诉他:
“谢瞻,等父皇寿宴,我就告诉他,我非你不嫁。”
她眸中星星点点,映在谢瞻温和的面上。
他拂过她鬓边微乱的发丝,声线温柔地像月夜下的淙淙山泉水。
“好,子慕此生决不负公主。”他当时说。
子慕是谢瞻的表字,他的语气虔诚至极,只眸光灼灼,是他少有的失礼。
他素来不会这般直白地盯着她瞧。
傅瑶光自幼时就喜欢追着谢瞻跑,十余年的倾慕终得他这么一句话,那一晚上,傅瑶光心底的欢喜压都压不住。
但毕竟纵马疯玩一天,到底累了。
她睡下后,一场南柯大梦,等再醒过来,她便已经是从宫城上决然纵身的傅瑶光。
那个一心爱慕谢瞻的小公主,前世死在十八那年的宫变,今生,或许死在了十五岁的行宫罢。
“公主,今晚宫宴,戴这套鸾凤累丝金钗?”身后为傅瑶光盘好发髻的烟萝拿起其中一只发钗比了比,笑着问她。
傅瑶光望着这套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钗,有些出神。
这套钗环一共六枝,是母妃的嫁妆,她及笄那日母妃亲手为她簪好。
前世她同谢瞻成婚后,父皇恼母妃对她的管教不够,也不再见母妃,她成婚后的第二年,母妃在宫中病逝。
她真是造孽。
“公主?”
烟萝没等到她的回应,小心翼翼出声。
“就这套吧。”傅瑶光轻声道,“把给父皇准备的寿礼清点好,烟萝,你待会亲自去盯着,别出什么问题。”
烟萝巧手翻覆,将傅瑶光头饰钗环都佩好,服侍她换了宫裙,而后退出去清点寿礼。
大乾帝王的六十整寿,周遭臣服的附属国尽皆来使拜寿,除了贺寿,还要为十几年前各国遣送至京的质子请恩旨,让君主国的国主为质子许配皇族之女赐婚。
太成行宫位于京都府以北,行宫周遭皆是皇家园林,马场猎场汤泉一应俱全,此次随行而来的除了机要大臣,宗室皇亲,还有七国的使团。
二十年前大乾皇帝亲征,将边疆诸国收拾地服服帖帖,周遭各国派使臣请送国书求和,甘愿纳岁贡奉大乾为君主国,并遣送嫡出皇子入京为质。
太成行宫清平大殿内,乐伶鼓奏,歌伎应和而歌,舞姬踏歌而动,这些能在宫宴献艺的伶人各个皆是百里挑一的。
傅瑶光高坐大殿上首,坐在她之上尊位的,除了皇帝,便只有太子。
“瑶儿今日这是怎么了,谁还敢惹你不成?”
皇帝虽喜歌舞,但到底不再年轻,这几年对这些享乐之事皆淡了许多,这会瞧见自己的小女儿兴致缺缺,笑着问道。
傅瑶光乍听父皇关切的话音,心里难过,她压下情绪,望着玄金龙袍的皇帝笑道:
“父皇明鉴,儿臣方才只是在担心,万一儿臣给父皇准备的寿礼,不是父皇最喜欢的该怎么办。”
皇帝听罢笑得很是开怀,“偏你会说话,瑶儿,今晚这些东西,你喜欢的你都拿走,父皇只留你送的可好?”
“谢父皇赏赐。”傅瑶光起身站起,行大礼谢恩。
皇帝一愣,复又笑骂,“朕还没赏,你倒先谢上了。”
“说罢,瞧上什么了?”
傅瑶光直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朝下方走去。
她从谢瞻的位子走过,他手持酒盏,酒盏中清液微晃,傅瑶光与他对视一眼,勾唇笑得温柔。
“公主。”谢瞻低声唤。
傅瑶光不语,从他身前走过,刚抬头便对上另一双沉暗冷淡的眼。
她面上的笑意未尽,芙蓉般的艳色落进那人眼底,令那道目光愈发冷峭。
傅瑶光微怔。
若她没记错,这位是晏国公府的世子晏朝。
晏氏一门仅本朝便有一后三相,当朝皇后是晏氏女,太子也算是半个晏氏子孙。
前世朝中,当年未致仕的老国丈爷、国公爷,还有面前这位世子晏朝,三代祖孙,皆曾官拜相位,是京中最为显赫的勋贵世家。
只是,她印象中确实从未得罪过这位一门三相的国公府世子,这人这会怎么这样看她。
像要吃人似的。
傅瑶光顶着那道凛凛目光缓步走到台下,对正位的父皇跪下行礼。
“儿臣瑶光恭祝父皇圣体安康,万寿无疆,愿世清平,国运永昌……”
“今日父皇寿诞,本不应提国事令父皇烦心,但儿臣听闻七国贵使呈上了为几位王爷请婚的国书。”
她知道谢瞻在看她,可惜今日他必不能如愿了。
“儿臣知父皇的疼爱之心,儿臣亦心疼父皇。”
“儿臣愿、愿为父皇分忧。”她声音轻颤。
在场所有人皆能听出这位大乾最尊贵、最娇艳的公主语气中的仓惶。
质子婚配,未嫁的公主是决计绕不开的。
她若不做些什么,只顺水推舟的话,说不得又要同谢瞻凑成一对。
“瑶儿可是有了心仪之人?”坐在高位的帝王听不出喜怒。
“回父皇,”傅瑶光抬眸,眸中清正,一字一句道,“儿臣只想为父皇分忧,并无他想。”
一室寂静,只众人眼风止不住。
“起来吧,国事便是国事,还不需要你一个小丫头跟着操心。”
皇帝语气中带了些安抚。
“瑶儿,你的婚事,父皇会为你做主。”
“儿臣谢过父皇。”
她心神微松,有父皇这句话,此次赐婚大抵不会再落到她身上了。
跪地之后,傅瑶光只觉如芒在背,似是周遭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父皇命她起身时,她听到身后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
是晏朝的酒盏落了地。
路过他的时候,他淡漠目光扫来,冷峭面容上似有几分讶色,只是待傅瑶光再看,却也只能望见他那双黑沉沉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