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有目光正打量自己,胤礽强撑着睁眼,未料到转眼就对上了康熙的瞳,不免有一瞬恍惚,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所幸他如今到底长进许多,失神不过一瞬便收束了心神,眼神一扫见到弘晰也在,仿佛安了心般垂下眼,左臂曲肘勉力撑起身子,对着康熙躬身,道:“弘晋给皇玛法请安。”
胤礽心中懊恼,果然他就算同面前这人猜心这么些年,仍无法筹谋周全。之前他让弘晰去安慰康熙不过是怕事后有人借此构陷罪名,却没想到会招了康熙来他这儿,这时辰康熙过了来,明摆着是要在此用膳,胤礽本来就胃口不好,这下子更没了食欲。
眼见面前青年瞬时收敛了心情,换上波澜不惊的表情对着他,康熙心下且怒且怜,只得叹口气,道:“别折腾了,躺着陪朕说说话。”这孩子的别扭性子倒是同胤礽有九成相似,只是这城府还待磨练,真不知道胤礽为何要将自己手上的势力都交到弘晋手上。
康熙接过侍从的手帕为胤礽细细擦去额头上的细汗,毫不意外的察觉到那青年神情的僵硬,手上动作缓了片刻,或许,他的保成如此安排,本就是保全儿女之计,欲以此打消他和旁人的猜忌……
胤礽僵硬着身子,好歹算是克制住了身子的颤抖,飞快的抬眸看了眼弘晰,垂下眼,低低应了一声。
他本以为康熙恼恨众人的表里不一,该如往常一般寻了一处可寄托思念的宫殿去哀悼心伤。坤宁宫,想来康熙该是没脸去了;佟家女人的住处,康熙也可能心生膈应不喜;到底那慈宁宫可是康熙的皇玛姆孝庄皇后的住处,倾诉一番也非不可。何以,竟来了此处?难道,又是迁怒,连带着怀疑弘晋和弘晰是否表里不一?!
心下愤怒翻腾,胤礽面色沉沉,幸而眼下身上有伤,旁人看来只当他身上不舒坦。
站在康熙身后的弘晰看着胤礽没精打采的可怜模样,攥了攥拳头,瞥了眼坐在床边绣墩上的康熙,丢了个眼神给一旁的刘顺。
侍从送了水进来伺候康熙等人净手,弘晰顺势坐在胤礽床边,亲自为他擦拭双手,连带用温热的巾帕拭了面。
胤礽握了弘晰的手不肯松,垂眼抿唇,端得一副倔强模样,让康熙看得颇为好笑:多大的人了还要哥哥哄。
弘晰忍不住眨了下眼,无奈又心疼,倾身向前,原本扶着胤礽肩膀的手握上胤礽不好动弹的右手。
看着弘晰弘晋之间的小动作,康熙只觉眼前一幕竟是让他心酸的有些看不下去,刚刚好转些的心情一瞬间又低沉下去,心下沉沉叹一声。
室内气氛愈发沉闷,弘晰捏捏胤礽的手,出声询问胤礽腿脚恢复的如何。
胤礽言简意赅的答着话,一心二用的挂念旁事:他可不喜欢康熙在他面前晃荡太久,他还有事儿要和弘晰说呢。
康熙听人说了两句,惊觉这病人对医道的心得竟不逊御医,立时上了心,又琢磨起他私库中有什么适用的,就听那青年缓缓道:“弘昱——”
弘晰虽听说了弘昱中毒的事儿,却没放在心上,即是他与弘昱幼时也算有几分交情,到底情谊浅薄,查检过此事栽不到他阿玛身上,便没太挂在心上,昨晚他见胤礽也未提此事,自是彻底撂手,乍听胤礽提起,不由心惊,生怕自个儿接不住他阿玛的筹谋。
“我曾听一游医讲过些古怪的祛病法子,其中一个是将人置于药汤中蒸浴……”胤礽垂下眼,心思复杂,这法子本来是彼时三人玩笑时胤禔当笑话说的,或许这时候能救了他儿子。
初听此言,康熙也觉着是游医胡诌,只是细想想,却觉得这也不失是个法子,正欲召御医共商,就见魏珠进了来,想起他原本来此的念头,伸手抚了抚胤礽的额头,笑道:“弘晋有心了,何良在你身边伺候应该知道得更清楚些,让他去说给御医,咱们先用膳。”
“是。”胤礽顿时泄气,嫌弃的瞟了眼魏珠,幽怨的看弘晰:那个魏珠实在太碍眼了!
弘晰心下暗笑,也同意胤礽的想法:那魏珠对胤禛与旁人很是不同,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当着康熙的面,弘晰拍拍胤礽的手算作应承,见侍从捧了案桌和菜品进来,给刘顺使了个眼神。
刘顺自然明白,见康熙指了箸,忙取了碗筷递到弘晰手里。
食不言是规矩,屋中又静下来。
胤礽喜欢什么弘晰都知道,特意让人按着胤礽的口味做了弘晋平日喜欢的菜色,无人生疑。
胤礽慢慢咽下弘晰喂给他的粥,不过四年,他的弘晰行事便如此细心,实在是让他这做阿玛的骄傲又难过。
弘晰晓得胤礽如今饭量小,自是不会逼着人多用,慢慢的喂过半碗粥,便将粥碗递给侍从,又扶持胤礽漱口净面才罢。
胤礽看了弘晰一眼,示意他快些用膳,弘晰含笑点头。
这‘兄弟’两人之间气氛太过融洽,何良与刘顺知晓内情,只觉理所应当,旁的侍从都是在乾安宫当差的,昨日也不曾近前伺候,很没见过这样的兄友弟恭,过后不免同旁人说道一二,有心人听过,便生出些旁的心思来。
康熙看着二人行事,倒不觉得奇怪,毕竟他曾见过胤礽是如何哄雅尔江阿用膳的。
只是康熙刚刚被那不念血脉亲情的证词伤过心,看着胤礽同弘晰的模样,颇有些难过,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儿孙身上看到过这般的融洽相处,以往听说弘晰弘晋要好,他还以为不过是众人奉承太子,现下看来,却是他的保成教子有方。弘晰确实好,由他照拂,有胤礽小心指点的孩子自然集中了两人的优点长处,只是,弘晋虽然貌似被胤礽骄纵得有些傲气,也是明理的孩子,这样的后辈他如何舍得让他们置闲?看来,将来的安排他还是要再斟酌一番。
却说隔壁房间,何良将那药浴蒸泡的法子略略一提,众御医心下齐齐松了口气,他们早有此等想法,奈何弘昱身上毒物积累经年,拖沓这许久已然伤了身子根底,不知能否抗得过这等霸道的法子,故而他们并没将之上报。如今有人提了此法倒是解了他们的烦恼,绝境之处权作搏命一赌,他们想了法子,凶险如何详细奏上,便是弘昱阿哥当真没熬过去,皇帝也不能太过不讲理了,虽免不了被皇帝斥责,到底性命无忧。
只不过啊,眼下他们可不能太过轻易的应下,免得康熙事后猜着他们的不作为,再发作了他们。
众御医默契对视一回,心照不宣的搭台唱戏。
眼见众御医装模作样的分析蒸浴之法的可行性,何良垂下眼遮去眸中嘲讽,轻飘飘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皇上心里紧张着弘昱阿哥,仿佛也觉着此法可行。”既然主子想救下弘昱阿哥的性命,他定然要让主子达成所愿。
太医院院正陈平瞅瞅床上眼见气息渐弱的青年,一咬牙,同院判董宁对视一眼:此事宜早不宜迟,过两日,怕是更不易撑过去了。
两位领头人有了定论,众人便不再磨嘴皮子,转而说起弘昱如今孱弱的身子实在抵不住药浴之法,还是得调理几日,可是,这人不醒来,药补终究不若食补。
何良看了眼与他同来的梁平一眼,悄然退下。
康熙魂不守舍的用罢膳食,三人相对复又默然,让一众侍奉的侍从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何良已然转回此间,见此情形,知机的上前回道:“皇上,御医仿佛想出妥帖法子了。”
康熙看了眼何良,对弘晰道:“你陪着弘晋说说话,别让他睡得太早,免得胃不舒坦。”言罢,起身起了隔壁。
尾随何良而来的梁平瞧见康熙的眼神,低了低头,隐晦的瞟了眼何良。梁平虽是梁九功的徒弟,在康熙身边伺候的时间也不算长,却另有职责,他记得这人是太子亲自调教出来的,手上应该有不少太子笼络的死忠人脉,且他盯着弘晋阿哥也有些日子了,眼瞧着弘晋阿哥遭了这一回的罪,这心思沉稳不少,只不知是不是顺皇上的意……不过,他虽然有野心,却还记得本分,自然不会多嘴多舌的在康熙面前出头。
康熙听着御医陈词,仍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床上面色愈发苍白的青年,出声截断陈平的话:“行了,这法子既然行得通,你们就商讨了方子出来。明日下了朝,朕要见到方子。”
康熙心情不甚好,大步走出屋子,走出两步又停下,片刻之后折身去往胤礽的房间。
“……你何苦搀和,若让人知道,又是一场是非。”弘晰的声音中满是担忧,却让康熙觉得心凉,原来弘晰也是这般凉薄。
“总不能眼瞧着他去死,这法子不是什么新奇的,只是太医院下方素来求稳,不肯放手一搏。”另一个声音平静,满满不以为然。
“你这胆子太大,我可受不住。我是哥哥,凡事有我。再说,这事儿你先说给我,我可以叫人透给惠妃娘娘知道。”弘晰这话里的意思是不想招人眼,康熙可以理解,略觉欣慰。
“二哥才比我年长多少?”苦涩的话语伴着轻笑声传来,让康熙忍不住低低叹息一声。
“比你大一天,我也是你哥!你老老实实的呆在我身后,以后这种事有我出头。”弘晰略提了声音,显然是恼了。
“二哥,我错了,我以后行事必同你商议。二哥,大额娘,额娘,三妹、弘曣他们如何了。”这话说的明显是哄人消气,话题也转的太快,显见得敷衍。康熙摇摇头,弘晰哪有那么好糊弄?
“还好。就是几个小的仿佛有些吓着了。弘晋,阿玛不在了,咱们不能像以往那样随意,就是小事儿落在有心人那儿也是麻烦。你现在身上有伤,没得招惹是非。”
……
康熙转身离开,原来胤礽去了,弘晰与弘晋便觉得无依无靠了么?
朕这个皇玛法还真是不可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