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皇子按照排行跪在咸安宫前,如今直郡王圈禁在府,太子薨逝,便是这诚郡王跪在最前。
昨日诚郡王胤祉奉旨往礼部操持丧仪,今日既有谕旨跪礼半日,胤祉便来了。
胤祉面色憔悴,眼睛发直,他还是不敢信他二哥会这样就没了。
原来当真会有悔恨让人痛不欲生,先人宣墨多有渲染,他曾不以为然,他打小儿就不信有天公地道,自幼就修炼起了铁石心肠,听戏台上唱生死相酬,眼角噙泪,口上赞义,心下不动如山。
那么,他现下受的锥心之痛,便是天道对他的无知与不敬的惩罚吧。
看着咸安宫的大门,胤祉耳边又响起胤礽那含笑的声音:“罢了,我信你,今后莫要随便立誓道说什么天打雷劈,人要死还不容易?人生最重的惩罚该是生不如死,痛不欲生还得求着活!”
一语成谶。
胤祉微微苦笑:二哥,三弟我当年赌咒立誓要一直站在二哥一边,实为真心,可惜我是个没本事的,骨子里就懦弱,怕了,躲了,步步相错,如今,只得在此向你谢罪……二哥,胤祉应誓了。
一旁雍亲王胤禛跪得笔直:既然已避不了受辱,便平静接受,免得再丢几分颜面。
恒亲王胤祺跪得心甘情愿,垂着眼默念了一卷往生经。虽说他同胤礽算来并无甚交情,左右不过是慈安宫中结下的半师之谊——他识字描红皆由胤礽所教,但是于情于理,他都该有这一跪,跪血亲,跪半师,跪半君;而那祈福经文,却是酬他二哥予他机遇,教他借此机会好好筹谋借势尽快将他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弟弟拖出那不见底的泥淖。如此看来,倒也不怪他们皇父连灵前都不叫他们去,毕竟,此间都是无情人啊!
淳亲王胤祐本就有腿疾,昨日跪了一日,今日便起不了身,康熙谕旨免了他的跪,人便在家抄经了。
八贝勒胤禩皱着眉,昨日他得了些消息,这一回怕是不好轻易糊弄过去,不过,突发心疾?呵,胤禩极轻的冷笑一声,地上凉气入骨,不可自控的打了个哆嗦,他的运气还真是不好!
敦郡王胤俄瞅瞅身边的九贝子胤禟,见人只顾忧心忡忡的盯着胤祺,终于松了口气,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胤禟别搀和进去就好……其实,这也是个机会,若是能借了这一契机脱开夺嫡之争,也不枉他这一跪。
十二贝子胤裪自幼养在苏麻喇姑身前,陪着老人家礼佛,这些年已然跪出心得,如此只当又送一尊菩萨,端的是心平气和,无甚遐思。
十四贝子胤祯跪在胤禩身后,瞅了眼跪了半晌仍是一动不动的胤禛的背影,垂下眼,暗暗思量昨日德妃语中深意。他的额娘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昨日面上却带着畅快的笑容,拍着他的手要他乖乖的做个兄友弟恭的好弟弟,他隐约明白德妃是要做什么,又为了什么不让他动手,只是,他现在还是假装不知晓的为好,唯有这般,他的兄长们,额娘,还有皇父才都会放心!
尚未获爵的十五阿哥胤禑静静跪着,心情却说不上喜悲,昔日太子与他并无深交,即使他的妻子是太子妃的嫡亲妹妹,只是最近侍从对他态度的变化,他还是能觉出一二,是因为这些侍从以为皇父大恸之下会将满心失落报偿在他们这些相关的人身上么?着实可笑!正主都能被皇帝狠心舍去,可有可无的替代品又将如何?胤禑狭长的眉眼上挑,瞄了瞄胤禛、胤禩和胤祯,他偶然听过上书房师傅的感叹,‘四阿哥之审慎,八阿哥之谦和,十四阿哥之骄傲,合之不及当年太子风采五分。’不知道他的皇父今后瞧着其这么些同太子相像、更是在帝皇放纵下合力将太子逼到死地的儿子们,心下该是如何作想!
咸安宫中,胤礽的棺木已然合上,因为康熙受不了胤礽半点生气没有的模样。
弘晰给弟弟妹妹们排了班次,让众人轮流在此守着,而他除却去看刚刚出生的弘昞,便一直守在棺木旁,喃喃说着父子旧事,一日不过用一碗清粥润唇。
室内摆了不少冰盆,浓重的寒气让太子妃瓜尔佳氏守了一日便低烧不止。
听侍从来报瓜尔佳氏欲支病体前来,弘晰再次起身去了后殿。
跪在瓜尔佳氏床前,弘晰叩首道:“大额娘,阿玛现在不在了,还请您保重自己,弟弟妹妹的前程可还得靠着您打点。”
类似的劝导瓜尔佳氏已然听过多回,只是弘晰所言中的未尽之意却让她心神微动,到底是康熙慎之又慎的挑选出的太子妃,一个转念已然明白弘晰此言何意,看着不过两日便已形销骨立的青年,胸中郁气到底随着幽幽一叹宣泄而出。
“弘晰,起来吧,我会好好的,你也不能让你阿玛失望。”
瓜尔佳氏抬手示意嬷嬷将晚膳奉上,弘晰看着那托盘上是两双碗筷,眨眨眼,抬眼对上瓜尔佳氏的眼眸,鼻子一酸,在绣墩上坐了,勉强自己咽下半碗粥。
看着弘晰的背影,瓜尔佳氏神情恍惚一瞬:这孩子愈发肖父!这样也好,至少康熙爷在的时候,这孩子不会受太大委屈,至于以后,只要她还在,便也是一份筹码,她确实得撑住!她同胤礽夫妻二十载,两人之间即便没有相濡以沫的深情,还有多年来相互扶持的情谊在。他不是良人,她也算不得贤妻,二人之间说不上是谁负了谁,谁配不得谁,紫禁城庄重光鲜,内里却是杀机重重,她大意中了招,没能为他诞下嫡子,他纵情随意,被人泼了满身污水连累她颜面尽失……彼此间的荣辱与共她早就明白。迁入这咸安宫中,她曾有怨怼,亦有暗恨,可惜咸安宫太小了,她设的佛堂被改成了闺女们的书房,她被他牵去他的书房,朝夕相对间她明白了他的执着,看到了他的无奈,眼看着后来指进来的秀女如何不过几日便死心塌地的跟在他身边,而他也终于在她几近歇斯底里的质问后坦白了他疏远于她的缘由,从那时起她再不怨他,听他的话重读诗书……
瓜尔佳氏闭上眼,其实她最幸福安然的日子却是在这咸安宫中,两人相对读书剪烛,一举一动都是了然的默契,她一直以为会是她先离开,却没想到先走的人会是他,也罢,他确实太累了,这人说着任性,其实是个心思重又好自苦的,撑在妻妾儿女身前,却没人能支撑了他护他一护,便让他任性一回吧,她便留下替他守着孩子们,也好让他安心。
只是,来世若有缘,有这样一个兄长却是不错。
因为用了安神的汤药,胤礽这一日间多半在睡着,再睁眼,就见阳光洒在窗畔,已是正午时分。
见胤礽目光怔怔的看着窗下的软榻,何良自是知道胤礽喜欢在这等时节窝在太阳地儿里,只是胤礽如今的伤势不得挪动,便上前轻手轻脚的在人身后塞了个软枕,让胤礽得以坐起,免得躺久了头晕。
胤礽也没为难人的意思,由着何良摆弄一阵,饮了碗清粥,就见刘顺捧了汤药进来,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人怎的不跟在弘晰身边?
此时不便言语,胤礽压下担忧,有意试试手上气力,伸手接过汤碗。
眼见手虽有些颤抖,到底还能端住汤碗,胤礽心下有数,将药一饮而尽,就着何良的手饮了口水压下药味,合眼休息片刻方才再次睁眼。
扫过此间布局,胤礽有些出神,抿紧了唇。
刘顺轻声道:“主子,此间布置还是昔日弘晰阿哥住时的模样,您看要不要挪动挪动?”
胤礽垂下眼,道:“不必折腾,过些日子能挪动了,我就回北五所。”
一旁捧着果脯蜜饯的侍从凑上来,谄媚道:“弘晋阿哥,万岁爷让您在这儿养好伤,昨儿晚上您睡了,不知道万岁爷还来看过您一回——”
胤礽抬眸,只一眼就让那侍从喉中的话生卡在喉咙里。
何良方才去取浆洗的衣裳,才回来就隔着屏风听着这四六不找的话,转头唤人进来将那侍从拖出去。
刘顺与何良对了个眼神,方才知晓那人并非弘晋近身侍从,不由得心生懊恼。
胤礽垂眼轻笑,这宫里头的人物手段当真是越来越上不得台面了,接下去是不是就该说他得了这般的恩泽不感激涕零反而躲避,着实不识好歹!
那侍从被人拖到门口方才从胤礽那眼神中回过神来,张口欲求,却见眼前是明黄衣角,整个人都失了气力,瘫软在地。
康熙批过折子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过来看看,阴差阳错听了回墙角,看了眼瑟瑟发抖的侍从,想起这人是今年刚刚补进来的人,眉头一皱,抬手示意侍卫将人堵了嘴拖去慎刑司,转身跨入门槛。
听见外头动静,胤礽抬眸看了眼何良,作势起身。
“不必起来行礼,好生躺着吧。”人未至,康熙的声音已传了来。
胤礽身子僵硬一瞬,便被康熙按着肩膀躺回床上。
“谢皇玛法恩典。”胤礽偏偏头,轻声道。
康熙在胤礽床边坐下,摸了摸胤礽沁了一层薄汗的额头,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细心为他擦了,对身后的人吩咐道:“雅尔江阿,你也坐吧。”
胤礽一怔,抬眼去看,窗畔那形容憔悴的男子正是雅尔江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