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中,康熙书房,一众礼部官员战战兢兢。
面对双目通红的康熙,众人硬着头皮出言劝谏:这世上着实没有两废三立的太子。
他们倒不是非得同死人过不去,谁让太子有两个长大成人的儿子呢?虽说都不是嫡子,到底也会让他们的主子膈应。认了谁是主子,受了谁人的赏,自然要尽心为人消灾去烦。
然,众人开腔不过一二句,便被康熙平静瘆人的眼神压得熄了声,弯了腰。
康熙也没心情同一众臣公掰扯礼法,招了侍从上前伺候,径自执笔蘸墨。
御笔亲书,玉玺朱印。足见帝心,众臣再不敢置啄,只得心里头劝慰自个儿:皇上多情,施予的不过人死后哀荣。若是两个毛孩子就能翻了天,那只能可惜主子当真没那个天命!
康熙的旨意一出,顷刻间传遍前朝后宫,跪在咸安宫前的诸位皇子听闻,不由得气血上涌——太子,太子!
从乾清宫挪到毓庆宫,曾拘上驷院,被囚咸安宫,太子始终是太子!
胤禛攥紧了拳头,明明自己姿才身份比胤礽半点不差,为何总是要差人一分!没想到他顺水推舟之举居然让咸安宫囚徒因祸得福!
不过,也无妨。
胤禛冷冷一笑,弘晰心性不足,手段稚拙,而弘晋更不经事,遭了这一劫不死也废,更是太子暴毙的诱因,康熙必定记恨,他二哥这唯二长成的庶子也将无甚威胁!
太子这名头兜兜转转竟仍归那一人所有,胤禩心知本朝再不会有人得封东宫,咬牙忍下抑郁,抬眼打量值守咸安宫的侍卫,见并无他相熟的那几人,微微蹙眉:按说他们这位太子二哥可是不该这般脆弱,不过是没了个儿子的消息,怎么就要了人的命?难道?胤禩眼神落在跪在他右前方的胤禛的身上,莫不是他又被人当了枪使?
胤禟心中很是不服气,正欲闹腾一番,然而抬眼就见咸安宫静静立在眼前,心头一阵空空落落,忽的就没了力气,也不知自己心中失落为何,也罢,逝者为大,他便忍了这一回。
胤俄看了眼前头跪着的兄长,默默垂下眼:太子,呵,皇父你用太子这一尊号逼死了二哥,却让我们这些同样身为棋子的儿子在这儿跪着,这倒也算是父债子偿,只是不知你我这父子债将来要如何清算,又由何人来偿!
胤祯跪在胤禩后头,神色莫名,忽的长长无声一叹,闭上眼,默念往生,平心静气。
咸安宫中,瓜尔佳氏直起身,接了旨意,面色安然,无喜无憎,将双手捧的圣旨交给胤礽的嫡女,挺直了肩背往后殿女眷居处而去。
梁九功站在一旁瞧着,抿了抿唇,努力让自个儿不至于似旁的宫侍一般伛偻了肩背:咸安宫众女眷并没落太多眼泪,小儿女也有三格格和六阿哥哄着,都坚信着他们的阿玛仍会时时护在他们身边,只不过他们现在还小,所以看不到——这咸安宫中并没什么呼天抢地的悲戚,偏偏叫他们这些外人觉着不自在。
来传旨的魏珠是梁九功的徒弟,本欲同梁九功说些话,得了人眼色,行了一礼便退去。
梁九功想了会儿心事,眼看人散了,便退回书房里头,瞧了眼跪在胤礽床前捧着太子冠服的何玉柱,再看正为胤礽穿衣的弘晰,低低一叹:太子这一去,咸安宫里不知会有多少人的魂儿都随了去,太子这辈子也算值了。
乾清宫梁总管见多识广,守尸的差事却是头回做——谁想得到太子的寝室和书房就是一处呢?
心虚气短的梁总管往角落缩了缩,他不敢去看那位太子,只好半垂了眼去盯弘晰阿哥的袖子,眼见那素棉不动,愈发放轻了呼吸,可不敢惊扰了弘晰阿哥。
弘晰心里难受,他阿玛因急症而逝,内务府赶制的冠服并不十分合适,更何况人已过身一日,此时再换装裹衣裳并非易事,侍从怕是要行非常手段,他可忍不得旁人摆弄他阿玛的尸骨,方才强揽了差事。
也罢,里头穿着额娘和妹妹们的心意,外头装点上帝心哀荣,也算给他阿玛免去些污言碎语。
咸安宫前一众皇子跪着,后宫诸位娘娘心疼得厉害,却只能扭着帕子让人在慈安宫外打探消息:这么大的事儿,皇上总不会瞒着皇太后,只要皇太后一动,她们定能寻着机会给儿子讨个情——总不能为着个死了的,再伤了还活着的吧!
可惜机会还没等到,诸嫔妃先听着了复立太子的消息。
得了,这回真是大事儿了,怕是胤字辈儿的再不会有人能得太子头衔了。此时最为冷静的惠妃心下想着,手上串珠又捻过一颗。
胤祉早得了康熙口谕为胤礽治丧,却也不得进咸安宫,便领了侍从寻礼部官员和宗人府管事商议丧仪章程。
礼部侍郎托词本朝无例可循,也不好仿明朝旧事,倒是可参唐史,而宗人府不认皇帝口头上的称谓,胤祉听得气血上头,正欲发作,就见礼部尚书亲捧了康熙的旨意回来。
好了,礼部诸人去翻明朝旧档了,宗人府闭口不言坐等差遣。
眼见众人神色变幻,胤祉唇边笑容凄凉:二哥,你看,弟弟说什么来着,皇父心里还是念着你这个儿子的,便是为了弘晰,你也不该这么早就撒了手,自寻解脱啊!
时下执掌宗人府宗令的简亲王雅尔江阿这几日告病修养,乍然听闻胤礽的死讯,怔怔软在榻上,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空盏,闭上眼,心下恨道:果然是个没良心的骗子!
皇太子薨了,按制京中自然着素,且有欲补偿儿子的康熙和不许他二哥受委屈的胤祉盯着,内务府自然不敢怠慢,素衣迅速制好并分派各处。便是被圈禁府中的胤禔处,亦有内务府的人送了素衣来。
听闻消息,胤禔神色怔怔,他未曾料到胤礽竟会是他们兄弟中最先走的那一个,明明那人心高气傲的说过自个儿会是最后的赢家,如今却是最先放手角逐的那一个!其实,这也不算是意料之外的结局,毕竟那人的身子骨素来不好,他这长人几岁的最是明白,胤礽幼时怕苦,每次病了需得喝药,不是康熙哄着,就是由他哄着……胤禔咬了下舌尖,刺痛压下翻涌的回忆,面无表情的转身往书房而去,步履却有些蹒跚。
院门口,弘昱看着胤禔的背影,轻轻一叹,抬手掩去轻咳,转身交代侍从几句,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被幽禁府中的皇十三子胤祥躺在榻上听他的福晋兆佳氏与他说过宫中消息,惊坐而起,复颓然倒下。看着侍从手上捧着的素衣,心下哀然:他,现下除了大哥和他,还有谁不在咸安宫前跪着?他的皇父果然还记恨着那桩事,即使那时候他所行事不过是顺水推舟!而今,胤礽死了,仍是太子,他呢?他却赌输了,一败涂地。
只不知道他们的皇父,是会大张旗鼓地追念一回过往,随后便将两位侄儿纳入棋局,搅乱杀局,还是耽于溯回往昔,将所有往事都捋顺个清楚!
胤祥转头看着探到窗口的新绿,轻轻一叹,原本已见定局的局面又生波澜,实不知众人命途又将走向何方!
伤怀一番,恣意一场,无需宗人府上折,康熙自个儿就想着处理胤礽的身后事,他明白胤礽去了,咸安宫中胤礽的妻妾儿女也该出宫去。
毕竟太子的称号,不过哀荣。
若想胤礽后嗣能安安稳稳的过活,他该是封了弘晰爵位,为其在宫外建府,可是,他舍不得。弘晰,那是他和胤礽最紧密的联系,他怎么舍得将那孩子放出宫去!
不过,这建府的时间却也不短,期间诸人安置之处需得慎选——毓庆宫现在倒是显得小了些,胤礽的妻儿便仍在咸安宫中住着吧。
康熙看了眼案前跪着的礼部官员,想了想,在京中圈了一处命人依照亲王规制建造王府。
自觉已将事情安排妥当,康熙抚着挂在颈上的玉坠出神,待得侍从来请他用膳,方才想起慈安宫中的皇太后,长叹一声,命人将午膳送去慈安宫。
皇太后瞧着康熙神色哀戚,沉沉叹息一声,颤巍巍的起身往佛堂去了。
“皇上,莫要委屈了弘晋。”
康熙身子一颤,看着皇太后的背影,抿紧了唇,回了乾清宫便将宗人府呈上的折本批了。
咸安宫中女眷又接了一回谕旨:弘晰生母李佳氏、弘晋生母林佳氏,敕封侧福晋,其余生育过的妾侍皆封庶福晋。
乾清宫偏殿,床上面色苍白的人动了动眼睑,慢慢睁开眼,神情略有恍惚。
侍从喜极而泣的声音,太医诊脉的碰触,窸窸窣窣衣料的摩挲声响,从隔纱般朦胧到锤敲般震耳,直至银针刺穴导出几许淤血,方才归于寻常。床上的人闭了闭眼,心道:原来我还活着。
可我现在是谁?
他仿佛梦了一场,他记得梦里头那个只惦念着自个儿抱负对儿女敷衍的男子,他记起了梦里头那个安静的孩子心底的渴望——渴望拥有足够保护自个儿在意的亲人的力量,他记起了那梦里头乍闻杀局时无计可施的悲怆与决绝,还有伴随着灭顶痛楚的不甘和怨愤,不是冲着至亲,而是对着自个儿——可是,他无法感同身受,只觉悔痛非常,竟对那没担当的男人泯然平庸的决定十分理解,所以,他不是废太子第三子弘晋,而是废太子胤礽,一个毁了他儿子人生的罪人!
侍从遵照太医的嘱咐,以棉布蘸水为人润唇,顺便悄悄为人拭去眼泪。
胤礽瞪了会儿那陌生又熟悉的帐顶,慢慢转动头,看了眼一旁守着的两个侍从——刘顺和何良,呵,这两个不是他给弘晰和弘晋的侍从么,怎么都在他这儿?
心痛伴着后知后觉的骨痛一并袭来,令胤礽面白如纸,心神却再清醒不过:是了,他窃居弘晋躯壳苟活于世。弘晋……我会照顾好咱们在意的人,来生,你我父子再续父子缘,好不好?
胤礽闭上眼,四十年来头一回放肆流泪:他的弘晋,他的弘晋竟然这么被人害了命去!他不会原谅,他不会原谅他自己,若非他将部下暗线都交给了弘晋,弘晋也不会有此一劫!弘晋,弘晋,你这个傻孩子,怎么最后的时候还念着我这个不称职的阿玛!
御医匆匆上前为人摸脉,见人自醒来便泪流不止,只当人家父子情深,未做他想。
胤礽眼睫颤颤,终再度睁开双眼,听着御医的询问点头或摇头,一心两用想着弘晋落马一事背后的推手。
方才想了一会儿,胤礽就觉得头疼,他在咸安宫中虽未有封了耳目,到底松懈了些,看了眼何良,心道:此一事到底还是要用暗线查一查再作计较。
胤禛,胤禩……康熙!他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好过!
他不会要他们去死,他要他们活着,人间将是他们的地狱!
涌起的怒火让胤礽心口愈发疼痛,咬着唇忍耐间,听得耳边慌乱的呼唤:“弘晋,三弟……弘晋!”
胤礽心口更痛,他的弘晰……
恍惚间,胤礽察觉有人小心的托着他半坐起身,银针刺穴,胤礽呕出几口血,倒觉得心口轻松许多,一使力便睁开眼,就见半抱着他的正是弘晰。
这孩子怎的这般瘦了!胤礽正欲开口宽慰,唇边一凉,是弘晰慌乱间直接伸手为他擦拭唇角,仿佛未闻御医的宽慰之词。
眼睛不知觉间就红了,胤礽握住弘晰的手紧了紧,张张口,却是又吐出一口血。
弘晰见着血便红了眼,他得了消息便急急赶回,就是要挽留住他的血亲兄弟,他再经不起失去什么了!都是他这个做兄长的没用,但凡他有他阿玛三分本事也不至于护不住他的弟弟。
御医见着了血却放下心来,原本弘晋从马上跌落,伤了脏腑,血瘀心口,他们尚在犹豫如何下药,现下这淤血吐了出来,倒是阴差阳错间性命无碍了。
只要弘晋阿哥别被他二哥勒出别的毛病来。御医低声道:“弘晋阿哥此时最好还是平躺静养。”
弘晰忙不迭轻轻托着胤礽的肩膀,让人平躺着。
“……放心,我没事……”胤礽终于缓过气来,轻声安慰着弘晰。
听出人声音的暗哑,弘晰忙接过刘顺手中的茶盏喂给胤礽。
胤礽饮了两口,便微微偏开头,眼却仍看着弘晰。
不知怎的,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青年,弘晰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将杯盏丢给侍从,弘晰俯下身搂着胤礽的脖子,哽咽道;“三弟,你不能丢下我,阿玛不在了,你不能也丢下我!”
抬手覆上弘晰的手,手立时被人攥得紧紧的,尝试着去动另一只手,筋骨之痛亦锥心,惊得一众人连声劝阻,胤礽只得启唇发声:“不会,我不会丢下你的……”弘晰,阿玛一定会护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