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早,秉持着不浪费每一次出门机会的原则,何乐为没有选择回家,而是导航了一家甜品店,说要请陈政年吃东西。
刚开始对方没答应,何乐为是把嘴皮子说破了,才把人留下来。
“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不请你吃东西,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他摸索着椅子坐下,听见服务生把菜单给了陈政年。
陈政年的声音依旧冷淡:“想多了,我也不是免费帮你。”
何乐为一惊,顿时苦恼地拧起眉毛,支吾道:“那、那你要多少啊?我的工资不太高。”话越说越小声。
甜品店的风扇噪音很大,但他还是捕捉到一声轻笑,接着听见陈政年回答:“有人帮你付了。”
“谁呀?哪家好心人?”何乐为撑起下巴,一边吹风,一边好奇。
可惜陈政年不说话了,作主帮何乐为点了几道甜品,自己则要了一杯咖啡。
“刚才为什么不报警?”陈政年问。
说到这个,何乐为就蔫了,小咸菜似的歪起脑袋,软绵绵地回答:“做事留一线嘛,而且他之前对我挺好的。”
盲人学习要比普通人艰难得多,他们不仅要认字,还要摸物识物,一面学习独立生活的技巧,一面还得跟上义务教育知识。
所以大多数盲人的成绩并没有那么好,何乐为就是这些特殊人群里很普通的一个。
堪堪考上高中,每年期末成绩吊车尾,实在无缘大学,只能通过不断地看书去充实自己。
有些书太深奥,读不懂,他就上网发帖去问。
浮生就是在帖子里认识的。
他人很热情,只要何乐为有不懂的或者需要探讨的问题,他都会主动帮忙,两个人经常一聊就是一整宿。
今天之前,何乐为也是真心把他当成知己来看。
“唉,我都没想到他会有这种心思。”何乐为把嘴凑近碗边,用勺子往嘴里舀了一大口豆腐脑。
“喔,好冰!冻牙了。”他在嘴里含一会儿才咽进去。
淡粉的舌尖舔了舔唇,陈政年平静地挪开视线,抿了口咖啡。
很快,何乐为就拍拍肚皮说吃饱了。
难怪那么瘦,桌子上甜品还剩好几样。
“都吃掉。”陈政年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
何乐为疑惑地拿勺子敲了敲碗:“啊?还有吗?我已经吃完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所有东西都是点给自己的,“你不吃吗?说好请你吃东西的,你只喝一杯咖啡,那多不好意思。”
“我不吃甜的。”
“啊,那你怎么不早说,我可以请你吃别的嘛。”
“不许浪费,都吃了。”
何乐为是真吃不下了,“怎么办呀!”他很无奈,又觉得心疼,这么热的天把食物打包回去,在路上估计就能坏掉。
“你真的不吃吗?” 他低着头,有点失落,“好几样我就只尝了几口,都是特意留给你的。”
再开口时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可怜语气,劝道:“你就尝一口嘛,都很好吃的。”
“……”
烦。
小瞎子不懂边界,不知道两个人同吃一碗饭、同喝一杯水的行为有多亲密。
何乐为还撅起嘴,委屈巴巴的:“说好请你吃饭的……”
陈政年认命低下头,默默挑开他吃过的勺子,重新拎一条干净的,舀起半勺绿豆甜汤,皱着眉头吃掉。
从前陈政年他爸在的时候,就喜欢吃剩饭。
那会儿陈政年还小,饭吃不完是常有的事。
陈远东看见,总要教育,说他浪费,说陈氏白手起家有多不容易,又说农民伯伯苦,说做饭的妈妈和阿姨也苦。
陈政年不爱听,捂着耳朵跑了。
陈远东叹叹气,把他的剩饭吃个干净。
当时陈政年只觉得他爸唠叨,后来陈远东出了意外,他妈顶着四方压力苦苦撑起整个集团,他才知道过日子难,赚钱更难。
那之后,他很少再剩饭了。
因为没有人会再惯他。
何乐为终于听见陈政年吃东西了,大概在喝甜汤,有液体流动的声音,他一下就乐开了小烟花。
那阳光明媚的小模样,简直让陈政年觉得他刚才的委屈是装的。
“好吃吗?”
“甜。”陈政年很嫌弃,感觉自己把这辈子的甜食都吃完了,以后可以无糖生活。
偏偏何乐为不知道是真内疚还是幸灾乐祸,在旁边没完没了地叨叨:“哎呀,委屈你了,你真是个大好人。”
最后陈政年收了好人卡,还付了钱。
“不好意思啊,下次一定我请。”钱包忘带,手机还没电,何乐为尴尬地摸摸鼻头。
“不用。”陈政年怕自己撑死,胃到现在还胀着。
出了甜品店,何乐为总算要回家了,没想到陈政年还愿意喊车送他一程。下车后心情依旧愉快,丢了个网友,捡了个线下友,不亏!
到家把手机充上电,信息就一个接一个弹出来,其中99条都是浮生发的,剩下几条是市里残疾互助会大群里的。
“后天有一个活动,能来的都来呗。”会长说。
陆陆续续有会员问:“什么活动啊?”
会长回答:“就是玩玩游戏,一起做点零食手工什么的。”
很快下面就开始接龙:“要用耳朵的,我玩不了。”
“要用腿的,我玩不了。”
“要用眼睛的,我玩不了。”
会长直接发来一长串语言:“行了,别卖惨,在座的谁没有个缺陷?活动游戏很多,保证有你们能玩的。到场的还能送一份礼物昂。”
接着又是copy式接龙:“我报还不行吗?”
“我报还不行吗?”
何乐为想了想,也接了一个。
他喜欢聊天,而且在这群人面前总是格外轻松。
不过后天要上班,还得跟店长请个假。
谁知道消息刚发出去,店长秒回了:“小为啊,有个事儿,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对方态度严肃,何乐为眼皮忽然跳了两下,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谁知道想什么来什么,下一秒店长就告诉他生意不景气,需要裁员。
“我知道你找一份工作不容易,但这边也是真没办法,将心比心嘛。明天财务那会给你结算工资,然后再给你多发一个月工资作为离职补偿,你考虑一下?”
何乐为有点懵,本来只想请个假,结果被辞退了,放谁身上都觉得荒谬。
“唉。”他冲了澡,躺在床上,这一天简直像坐过山车,心情起起落落的。
“我被炒鱿鱼了。”他给陈政年发消息,附加几个小狗哭泣的表情包。
社交账号是手机没电之前何乐为腆着脸要来的,毕竟他俩是还欠着顿饭的交情。
陈政年没有回他。
何乐为独自emo了一会儿,肚子里那点甜食撑得快,消化得也快,他捂着胃,自顾自给陈政年说:“好想喝可乐啊。”
陈政年还是没回。
他就站起来,从冰箱里掏出一瓶82年的肥宅快乐水,吨吨几口灌下去。
气泡咕噜咕噜在舌尖弹开,“真爽。”
不对、不对,是:“愁!”
他抱着可乐瓶子,给浮生发信息说以后不要再联系,同时接受了店长的补偿。
做完这些,心里头一下空落落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手机跟长了眼似的,陈政年的消息这时候发过来了,只有简单的两个字:“节哀。”
“……”真幽默,何乐为“哈哈”笑两声。
接着又收到对方的友情提醒:“糖分摄入量过高会死。”
何乐为愣住:“我已经喝了,怎么办?”
“等死。”陈政年站在阳台吹风,面无表情地点击发送。
现在本应该是他的学习时间,但是喉咙太腻,咽口水还能感觉到甜味,烦得想杀人。
尤其是看见何乐为说想喝可乐,那股劲又涌上来,原本没打算理,实在没忍住敲出那几个字。
发出去才觉得自己无趣,哪里来的报复心,小学生都不这样记仇。
“别吧,我还没请你吃饭呢。”何乐为给他发语音。
这时候忽然扬起来一阵风,轻轻的,在夏夜里带着温热。小瞎子很会找时机,让风给他做了背景音。
连带着人的声音也温柔了,能听出来浅浅的笑意。
甜腻的滋味莫名缓解了许多,余下不浓不淡的回甘,陈政年放缓了呼吸。
“我要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何乐为跟他告别。
陈政年没有再回复,不过今晚睡得比平时都要早。
第三天清晨,残联活动日,何乐为换了身自认为好看的衣服,元气满满出发。
最近出的门还真多,他边走边想。
活动地点定在市中心的图书馆,那边有一个很大的活动室,以往活动都是在那儿举行。
何乐为非常熟路,听着语音播报上了公交,恰好赶上上班上学高峰期,人有点多。
被挤了一路,到图书馆门口刚喘上口气,听见里头沸沸扬扬的说话声,立马活过来。
他喜欢热闹。
何乐为笑了笑。
“乐为来了。”
何乐为认出会长的声音,对方是听障人士,早几年攒够钱,给自己配备了人工耳蜗,还顺带报了普通话班。
现在能听能看,会跑会跳,可以说是互助会里最健全的残疾人。
他有礼貌地打招呼:“会长好,活动开始了吗?”
会长把他带进去,“开始了,你看想做点什么?我让志愿者带你。”
那边立刻走过来一个女生,说话轻声细语,听着很舒服。
“你好呀,我们这边有制作小饼干、植物拓印、折纸、泥陶制作等小活动,你看你想……”
志愿者话没说完呢,何乐为没有神彩的眼睛一下亮了:“有泥陶?”
“对的,我们可以安排志愿者教你。”
“好,就要这个!”何乐为早就在书里听过捏陶工艺,将未成形的泥块放在转盘上,用手指揉掐几下,陶具就能够被创造出来。
在得知杯子竟然能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制作出来的时候,何乐为就念念不忘了。
志愿者喊人带他:“学长,过来一下,带这位小哥哥去捏陶。”
“嗯。”那边有人远远地应了声。
何乐为几乎在瞬间认出来这把的声音。
低沉,冷淡,脚步越来越近,每一下都像踩在何乐为的心口上。
紧接着,他不出意外地、如愿以偿地再次听见那个人的声音:“何乐为?”
何乐为压下心口剧烈的紧张,咧开嘴,一双眼尾弯出很大的弧度:“好巧呀!陈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