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为,你可千万不要忘记我们一会儿的面基啊。”
“不会忘的。”何乐为回复,边在衣柜里一件件摸着衣服。
他太少出门了,衣服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件,单调的款式,宽大的领口。
唯一一件印花的,上头字母已经掉了一半,摸着硌手。
该穿什么呢?何乐为有些苦恼。
浮生是他在网上认识的书友,有一两年了,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
对方也是个爱听书的盲人,两人算是一拍即合,又有些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这次浮生从北方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何乐为,两人打算线下见一面。
何乐为低头闻了闻衣角,有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还好,衣服虽然不怎么样,味道还是可以的。
反正对盲人来说,好不好看不重要。
但他想了想,还是希望慎重些,毕竟这是他第一次面基。
就算浮生看不到,别的人也能看到。
“唉,怎么穿好呢?”何乐为挠了挠头。
他隐约记得,有件标签很大的衣服,他不常穿,因为扎后脖子,痒。
说起来,那还是小叔叔给他买的十六岁生日礼物,据说是蓝色的。
蓝色是天空的颜色,但他早就不记得天空是什么样的了。
“是这件吗?”何乐为手指摩挲着大标签,“也不知道干不干净。”
他以前经常会不自觉把衣服弄脏,何鸿宇就带着那群小孩一起笑他。
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什么,鬼鬼祟祟地拿起手机,打开“Be your eyes”。
距离上次通话已经过去半个月,何乐为悄悄把那个声音很好听的志愿者加进了绑定列表里。
“我就打个电话问下衣服干不干净,应该不会打扰他吧。”他小声自言自语着,手指很诚实地点击了拨通。
又是一阵熟悉的“嘟嘟”声,刚开始与心率同频,后来却慢慢跟不上了。
何乐为捂着心口,低低地喘气,紧张什么,打个电话而已。
“喂?”
何乐为吓了一跳,立刻坐起来,“啊,你好!”
陈政年刚从学校实验室里出来,白大褂都还没来得及脱,就接到电话:“什么事?”
他换下衣服,随意瞥了眼,才发现是上次那个撞到脑袋的男生。
“我想请你帮我看看衣服。”
“什么衣服?”
“就是,我一会儿要出门见朋友,你可以帮我看看这个衣服干不干净吗?”
何乐为说着,就把衣服往镜头前面递。
小瞎子不会操作,镜头离得那么近,陈政年只能看见一块蓝色的布。
今天的实验数据非常完美,他的耐心也比上次多了不止一点,“衣服放在床上,镜头后置,你站起来,对着床拍。”
只见小瞎子愣了一下,突然眯起眼,笑道:“你今天好多话哦。”
陈政年没理他,但看见对方有在乖乖按照他的要求做。
这件天蓝色的衣服看起来没有什么大问题,“背面。”
“啊?”何乐为傻乎乎地转了个身。
陈政年眼睁睁看着镜头180度反转,又无语又好笑,“我说衣服……”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何乐为默默转回去,挠了挠脑袋。
小瞎子的镜头东扭西歪,既晃得人眼睛疼,衣服也照不全。
陈政年心情就是再好也忍不了,“算了,你家有镜子吗?”
“有的,卫生间有。”虽然何乐为用不上。
“把衣服穿上,到镜子前面去。”
“哦好。”
何乐为把手机放到床边,唰唰就开始脱衣服,也不知道避着人。
陈政年倒是绅士地移开视线,只是皮肤和衣料摩擦的声音在耳机里放大,他听见对方“嗯?”了一声,目光又落回屏幕。
何乐为把上半身脱了个精光,蓝色的圆领T恤罩在头上,像是一时间找不到袖口,两只手不停乱翻动。
小瞎子该是阴差阳错把手机垫在枕头上了,角度刚刚好能把他的所作所为看得清楚。
“看什么呢学长!这么认真。”
不知道谁凑过来问了一句,陈政年很快摁熄屏幕,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声音很冷淡:“有事?”
“啊……就是季学姐那边问你后天的市区助残送温暖活动去不去?”
“不去。”
“可以加综测!”
“不去。”
“也是,你综测都加爆了。学姐说不想加综测的话,可以选择加0.1学分。”
陈政年考虑了一下,“好,报上。”
等人走远了,陈政年才慢条斯理地掏出手机。
屏幕重新亮起的那刻,蓝色T恤咻一下顺着腰线滑落,结结实实把肉色盖住了。
“不用去卫生间了。”
何乐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吓,“嗯?”
“你就站那,转身。”
“哦。”何乐为照做,才后知后觉原来陈政年能看见他换衣服,耳尖倏地发烫。
不尴尬不尴尬,他是瞎子,只要他看不见就不尴尬。
何乐为安慰自己,殊不知,镜头外那个声音好听的志愿者盯着他的腰看了好久。
衣服没什么问题,问题是小瞎子太瘦了。
套上衣服前的腰就跟花枝那样细,仿佛刮一场稍大的风,就能被折成两段。
没吃饱饭吗?陈政年静静看着,没什么表情。
想法也只是在脑海里停留了半秒,“可以了,没问题。”
“哦好。”何乐为应道,没有再把衣服换下来,反正一会儿也是要出门的。
通话那头没有声音了,想来是又被挂了。
“这个好声音是雷锋啊。”何乐为都没来得及说谢谢呢。
“好声音?”
那次之后,何乐为私底下就称呼人“好声音”,没想到居然被抓包了,“你还在呀!我以为你挂了呢。”
陈政年无所谓道:“也可以。”
何乐为顿时急了,他不希望通话挂掉,于是急中生智说:“别别,我一会儿出门可能还要麻烦你呢。”
对面没说好不好,他特别上道地自己迅速收拾好东西,拎起一本书和盲杖出门了。
“那个谢谢你啊,麻烦你了。”何乐为把手机挂在脖子上,特意找了部备用机开启导航。
说实话开导航的时候,他还犹豫了一下,生怕好声音问有导航了还要志愿者来干嘛。
“诶,你还在吗?”
这头陈政年回到家,阿姨已经把中午饭准备好。
他把手洗干净,手机放在一边,开始吃饭。
生气了吗?何乐为听见有声音,却没有回答,“那个……如果不方便的话,就挂了吧。”
“嗯。”陈政年哼了一下,何乐为感觉有些遗憾,但也不勉强,毕竟别人也没有义务陪他。
酷夏的正午没什么人,连车声都听不见多少,小瞎子执着盲杖,磨磨蹭蹭地踩在盲道上。
有时会敲到围栏和石墩,还会碰上某些在盲道违停的电动车,“啪啪”几声,周边少有的几个路人听得心都惊了,陈政年只偶尔分出几个眼神。
见人每次都顺利通过,又移开视线继续扒饭吃,没有半分同情心。
何乐为听见他咀嚼的声音了,有点高兴,又有点气。
“欢迎光临,喜猫咖啡厅!”
“需要帮助吗?我带您去找位置。”服务生很有体贴地问。
何乐为说:“我的朋友已经到了,也是一个盲、”
“小为!”
“诶。”他听见浮生的声音了。
坐在窗边的中年男人朝服务生招招手,低声说:“把他带过来。”
陈政年正好吃完饭,餐具往洗碗机里一放,耳机里传出何乐为的声音,才记起来还有个通话没挂断。
“终于见到你了浮生!”何乐为明显很激动,连带着胸前手机都晃了晃。
对面坐着的男人肥头大耳,模样看着就不大正气,眯着小眼,正笑嘻嘻地看向这边,张口吐出一嘴和外形完全不符的温和嗓音:“小为,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想喝点什么?我帮你点吧。”他伸手就去摸何乐为,掌心黏腻腻的,让人感觉不太舒服。
何乐为把手收回来,“我喝咖啡就好。对了,我把上次我们聊过的书带出来了,我们可以一起看。”
他说着,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本书。
浮生就笑了笑,“好啊,一起看。”
陈政年喝了口水,屏幕里小瞎子带的书页纸张上,全是凸起的白色小点点,是一本全盲文的书。
“我坐到你那边去吧,这样方便一些。”浮生说。
何乐为答应了,“那你小心一点,我扶着你。”
陈政年抬了抬眼皮,只见浮生特别利索地站起来,握住何乐为的手,麻溜地走到他身边。
一个四肢健全、虽然眼睛像米粒那样小但看起来还算灵光的人,为什么需要扶?
浮生顺利落座了,但他还抓着何乐为的手,反复摸着手背:“你的手好滑啊。”
“滑吗?我不知道诶!没有人说过。”何乐为自己也摸了摸自己,笑道。
正乐着,感觉浮生又靠近了些,两个人的大腿紧密地贴在一起。
有点热,何乐为想说点什么,就听见手机传出来一声:“喂。”
“嗯?你还没挂呀。”何乐为惊奇。
“谁啊?”浮生问。
何乐为拿起手机,“一个志愿者,他今天帮我看衣服来着。”
“带耳机了吗?”陈政年说。
“带了。”
“插上。”
何乐为这就把耳机戴好,“怎么了?”
话刚问出去,浮生突然把他耳机摘下来,很不高兴地说:“我们面基为什么要跟别人打电话?”
“啊,不好意思!”何乐为也觉得这样不好,“我跟他说下再见吧,毕竟他帮了我。”
浮生这才把耳机还给他。
何乐为说:“今天谢谢你,还有上次,都很谢谢。”
陈政年没有回答,过来一会儿,对方才说:“你朋友是盲人?”
“对啊。”
陈政年又沉默了。
他没太大兴趣管这种事,但小瞎子实在太傻。
“怎么了嘛?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要挂了。”
陈政年叹一口气:“傻子,他不是,你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