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寺路南边的一条无名弄堂里,随着附近工厂拉响清晨六点的汽笛,凌晨的寂静被骤然打破,弄堂好似活了过来般,周边的住房一下子涌出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和车铃声。
赶去参加面试的何鹭起了个大早,在熹微晨光笼罩的阁楼里迅速地洗漱完毕,迫不及待地换上昨日刚收到的定制西服。
未经洗涤的西服上还留存着最原始的天然纤维的味道。
于何鹭而言,这是一种高级的味道,是花出去的七个大洋的味道,是一种珍贵的新衣服味。
穿上人生的第一套西服,按照记忆中那位年轻隽秀的老板教授的方式,一步步地打好领结,何鹭用手指沾了点水,对着镜子潦草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接着便穿上他磨损严重的老皮鞋,踩着狭窄陈旧的楼梯小心翼翼爬下楼去。
他租住的是一栋弄堂里的老房子,房东老头是个开杂货铺的,从二楼那黑黝黝的楼梯下来便是堆满各种杂物的小店。
此时这个点,房东老头估计才刚起床,出去倒夜壶还没回来。
他步履匆匆地走出门去,在狭窄弄堂中大步穿行,一路上遇见好些眼熟但叫不上名字的邻居,几乎每个人看见他时眼里都盛着稀奇。
何鹭知道自己受人关注是因为身上这套体面的与弄堂格格不入的衣裳,便一路低着头疾步而行,直到抵达路口小吃铺门前,才停下了脚步。
这家小吃店老板向来性情冷漠,甚少同人打招呼,而今日瞧见他却是眼睛一瞪,主动开口搭话:“寻到工作了?今朝穿得这么洋气?”
“还没呢,我现在正要去面试。”何鹭腼腆地笑了笑:“我要两个馒头。”
“这个西服一穿,人是不一样了,怪不得现在的年轻人借钱都要去搞套来。”
老板感叹着,用纸袋装了两个馒头递给他:“喏,今天送你吃,面试的时候好好努力。”
何鹭有些受宠若惊,犹豫着接过馒头,道了声谢。
老板没再说什么,转身就忙碌起别的生意。
何鹭左手拿着馒头,右手拍了拍自己平整的外套前襟,心下决定,哪怕是为了对得起老板送的这两个馒头,今日他定要面试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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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文义路,解公馆。
不用早起的日子,纪轻舟一觉睡到了自然醒,然而起床看了时间,才发现不过八点出头。
这令他不禁想要感叹,穿来民国后,他的作息真是越来越健康了。
和往常一样,帮助解予安洗漱着装完毕,两人一道下楼吃早餐。
这个时间点,解见山和解予川都已出门工作了,出乎意料的,倒是在早间的餐厅里看见了赵宴知和解玲珑。
赵宴知因怀孕胃口较差且嗜睡,通常起得都很晚。
而解玲珑目前还不到上学年纪,更是不愿早起,母女俩一般早午餐都在楼上的小餐厅吃,令厨房给她们开小灶。
今日许是状态不错,赵宴知早晨带了孩子下楼来吃饭,看见纪轻舟二人便朝他点了下头作为打招呼。
能慢慢享用早餐的日子,纪轻舟都会选择中式早饭。
没有什么能比起床后,在饥肠辘辘的时刻,嗦一碗鲜香米线,或喝一碗甜糯热粥来得更满足了。
在吃饭之前,他先给解予安盛了碗鸡丝粥,在盘子里放了一些易于用筷子夹起的粥菜和点心。
虽然沈南绮曾吐槽过解予安挑食爱吃素,不过纪轻舟照顾了他几天后,发现他除了不吃辛辣,不吃肥油和内脏,其实很少挑剔食物,基本上碗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纪轻舟有时候想,他现在的不挑食可能也是因为他看不见。
吃饭就跟开盲盒一样,连自己夹起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送进嘴里了,这时候为了不浪费食物,即便吃到不喜欢的也只好吞咽下去。
这么一想,真是可怜又有意思。
“表叔,你给我的新衣服做好了吗?”
正当纪轻舟吃着排骨米线,心不在焉地观察着解予安的吃饭方式时,坐在他正对面的小女孩发出了疑问。
“玲珑,吃饭的时候要专心。”她的母亲似对女儿直白的讨要行为感到抱歉,借着给解玲珑擦嘴的动作,轻轻教育了一句。
“可是我吃完了,妈妈。”解玲珑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珠向她母亲解释了一句,旋即又以期待的目光望向纪轻舟。
纪轻舟便放下筷子,朝对面的小女孩回话道:“表叔前几日有些忙,不过你的新衣服呢,已经在设计中了。”
解玲珑不懂设计的意思,却能从他的语气中敏感地品味出他真正的意思。
“所以还要等很久是吗?”她嘟起了嘴问。
“照理说,越漂亮的衣服是要等得越久的,”纪轻舟佯作思考道,“这样,下个月一定让你穿上表叔做的小裙子,好吗?那时候天气暖和,却又不像夏天那样炎热,正是穿漂亮小裙子的最佳时期。”
解玲珑对月份的概念尚不清晰,心里想只是下个月,肯定不远了,便认真点了点头。
赵宴知见状,向他温柔地笑了笑,说:“小孩不懂事,真是麻烦你了。”
“怎么会。”纪轻舟回以微笑,见解玲珑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便语气柔和朝小孩道,“玲玲可是我们家的小公主啊,为公主服务那是我的荣幸。”
结果他刚这么哄完孩子,就听见身侧某人发出了一声轻嗤。
“你又笑什么?”纪轻舟撞了下解予安的胳膊肘。
“只是觉得你换份工作,去百货公司做销售,想必更有财路。”
解予安平淡的口吻里一如既往地夹着股刻薄味。
“你想夸我嘴甜可以不用这么委婉。”
“怎么听出是夸的?”
“不是夸,难道是讽刺?不会吧,你不像这种人啊!”
解予安一时无语,沉默几秒后,安静地继续吃粥。
赵宴知瞧着小叔子被说得哑口无言的样子,不由得抿唇微笑。
又过了一阵,她放下筷子道:“我先带玲珑上楼了,你们慢用。”
随着赵宴知母女离去,诺大的餐厅里就只剩下了纪轻舟两人。
窗外金色的日光照耀着碧绿草坪,拱廊前的长窗如一幅巨大的画框,画中景色明丽,春意绚烂。
约十分钟后,纪轻舟吃完早饭擦了擦嘴,靠在椅背上闲谈道:“天气不错,等会儿陪你去散散步吧,不是说月季园的花都开了吗,我还没仔细看过。”
“不去上班?”
“上班啊,照顾你也是上班,我天选打工人,一天两份工。”
解予安吃完最后一口粥,将碗勺往前推了推,继而伸手往旁边探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纪轻舟见状就把一旁倒了热水的茶杯拿过来,放到他手里。
解予安一派淡然地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说道:“如果是担心祖母训斥,我会帮你解释。”
纪轻舟轻轻咋舌:“没安好心啊你,又想害我挨训?”
解予安侧头偏向他:“祖母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严厉。”
“那是因为她是你祖母,你当然不这么觉得了。”
“如今不也是你祖母?”
“怎么是?”
“怎么不是?”
解予安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与纪轻舟说的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
这实在不合他性格,于是不再多劝,潦草结束了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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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二人一同在花园散了散步,归来后又去茶室喝了会儿茶。
临近十点时,女佣到茶室提醒,说送张医师过来的车已经到门口了,纪轻舟便让黄佑树带他家少爷去会客厅等候,自己则去接待医生。
张医师是个看起来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头,头发虽已灰白,精神却很是不错,提着针灸箱穿过走廊时可谓健步如飞。
治疗在小会客厅进行,解予安解开了黑色的纱带,坐在皮质坐垫的单椅上,仰着脖子后靠椅背。
张医师便坐在他右侧的高脚凳上,打开针灸箱,摊开工具。
“近来各方报纸常登载细菌之危害,我界保守人士多对此学说不以为然,我倒认为信一信也无妨。
“故而给二少所用针具,我事先都已消毒,每下一针前,也都会用酒精擦拭,你们尽可放心。”
在开始治疗前,张医师特意对纪轻舟解释了一番,不知是否是受到了解予安的舅舅,那位沈医生的特别嘱咐。
开始治疗后不久,老太太在女佣春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进了会客厅,见纪轻舟陪在一旁,略欣慰地点了点头。
针灸时的氛围比纪轻舟想象中还要沉静,分明今日天气还算爽朗舒适,医生与患者的额头上却都密密麻麻地布了层汗。
张大夫显然是全神倾注之故,他持针的手臂也好,上下提叉、来回捻动的手指也好,都极其稳定,丝毫看不出抖动。
即便是纪轻舟这个外行人也能瞧出他的功力深厚。
而解予安那沾湿了发根的汗珠就有些奇怪,若说他是疼的,神情却又平静得诡异,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自然握拳,面容也一如既往苍白清冷,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不会是要面子在忍痛死装吧……纪轻舟不禁暗忖。
张医师每下一针,都有他的学生为他擦汗,而纪轻舟想给解予安擦汗却无从下手。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环绕他额头、眼周都已扎了细细的长针。
纪轻舟虽也是玩手针的,但扎在布料上的针和刺入人皮肤的针给人感官终究不同。
为他们之间沉凝的氛围所感染,他在一旁坐着,也觉得周围的空气有些闷热起来。
又过了几分钟,坐在沙发一侧的老太太倏然站起身来,走到纪轻舟的身旁,轻轻推了推他肩膀道:“你坐过去,握着他的手。”
“啊?”纪轻舟抬头,小声发出疑问。
老太太又给了他一个眼神:“过去,握住元元的手。”
“不必。”
不等纪轻舟给出回应,静默许久的解予安倒是先开口拒绝。
他要是不出声也就罢了,他一开口拒绝,纪轻舟就被激起了逆反心理。
故作乖巧地回应了老太太一句“好的”,接着便听话地挪了张椅子,坐到解予安左侧,趁着医师取针消毒的工夫,握住了他放在扶手的左手。
解予安还很是倔强,手指紧紧地攥着扶手不动。
纪轻舟便面带微笑地暗中使劲,将他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硬是抬起他的左手,握在了自己的双手之中。
一旁的医师助手见状,险些笑出声来。
还是被他的老师瞪了一眼,才及时管理住表情。
老太太见此倒是十分宽慰,站在一旁观察片刻后,便因体力不支,拄着拐杖先回房间休息了。
老太太虽离去了,但她的耳目春姐还留在房中,纪轻舟便没有松开手。
针刺的画面不管看几次依旧令人心颤,纪轻舟不敢多瞧,索性转移视线落到了解予安的手上。
解予安的手掌很大,比他的手要宽上一两公分,拇指和食指两侧有层薄茧,估计是以前握枪留下的。
由于一直暗中使劲想要抽回手去,他手背上青色的脉络凸起愈发明显,一瞧便很是修长有力。
“别瞎动,给你传递好运呢。”纪轻舟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趁着解予安松劲的工夫,与他虎□□错相握。
又过了一会儿,解予安便不再固执反抗了。
治疗过程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才收针,纪轻舟便握了他一小时的手,待结束起身时,两人掌心里皆是汗液。
在张医师收起针灸箱前,纪轻舟问他讨要了一个酒精棉球,给解予安的手消了消毒,自己的手也擦了擦汗。
解予安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懒得反抗,就任由他摆弄双手。
一旁张医师见状,许是把他当成了解家的重要亲戚,结束之后朝他招了招手,示意纪轻舟跟自己过去。
纪轻舟预感到他也许要同自己交流治疗进程之事,就扭头对解予安说了句“我去送送张老先生”,跟着张大夫出了会客厅。
关上房门后,张医师压着嗓音,沿走廊边走边道:
“我方才给二少爷诊了脉,和上次一样,仍是肝气郁结。我虽能给他开药,但毕竟治标不治本,最好还是得让他自己解开心结。”
纪轻舟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待送张医师二人到大门外后,便快步返回了小会客厅。
宽敞屋子内,穿着一身黑色长衫的解予安依然闭着眼眸靠在椅子上,身体皮肤扎过针的位置都留下了一点红印,估计要过一会儿才能消退。
听见纪轻舟进门的脚步声,他缓缓坐直身体,拿出黑色纱带准备缠绕在眼睛上。
伴随他起身的动作,纪轻舟看见他额角的汗液沾湿眉宇后从眼尾淌了下来,忍不住打趣道:
“诶呀,我们元元怎么哭了呀?这么痛啊?”
解予安没理会他的嘴贱,自顾自地展开纱带,要往眼睛上盖。
“等等,汗先擦一擦嘛。”纪轻舟制住他的手腕,旋即掏出块棉质手帕,动作还算轻柔地帮他擦去了脸上的汗珠。
“等会儿要不要冲个澡,衣服都快湿了。”
解予安“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趁着他缠纱带的工夫,纪轻舟坐在方才的椅子上,看着他道:“张医师说你肝气郁结,是因为心里藏着烦心事,你不妨打开说说,省得到时候还得喝中药。”
“你觉得呢?”
“我觉得?”纪轻舟愣了下,“总不会是因为娶了我吧?”
解予安意味不明地轻哼了声。
“得了吧,我们这事有什么好烦恼的,等你眼睛好了,我是走是留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你这心气郁结,多半还是因为……”
话到一半,纪轻舟止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其实是什么原因,不论是张医师还是解家人,大家心里都有数。
一个前途大好、立志报国的青年,却因战场负伤不得不退伍在家养病。
伤痛也就罢了,对人极为重要的眼睛还瞎了,未来也不知能否治好,每日生活在黑暗之中,不断给身边人带来麻烦,以解予安这样心高气傲的性格,对于这般遽然的改变,即便面上不显,心中定然是极为忧虑的。
纪轻舟不禁自我代入了一下,要是他的眼睛突然瞎了,不仅没法绘图、做衣服,连日常起居都成问题,一两日还好,时间长了多半要抑郁。
这么一想,他只是穿越到了民国,身体一切都还健康,每天依然能看见日升日落,欣赏美丽景色,老天对他已算仁慈的了。
微微叹了口气,纪轻舟出言安慰道:“你就放宽心吧,一定能治好的。”
解予安扯了下嘴角:“医者尚不敢言此,你是何来的自信?”
“那我们打个赌?”
“无聊。”
“你也知道你逢赌必输。”
尽管知道他在用激将法,解予安还是禁不住上他的当,接道:“多少?”
“一百大洋。”纪轻舟知道他一定能治好,索性狮子大开口。
“五十。”解予安直接对半砍。
“不是吧,一百块买你康复,你这都要讨价还价?”
解予安心想也确实如此,转而问:“立字据?”
“立什么字据,我相信你的为人!”纪轻舟哥俩好似地勾住他的肩膀拍了拍。
掌心贴着肩膀,隔着薄薄的丝绸衣料触摸到他的体温,过了会儿才想起来收回。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握了长时间的手,彼此间都模糊了安全距离,解予安竟也跟未察觉似的没有躲避。
反倒是纪轻舟自己意识到了方才的举止有些亲昵,心底划过一丝尴尬,生怕解予安延迟一步反应过来,忙站起身转移注意道:“走吧,送你上楼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