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克仍然穿着一身服帖的西装,简直跟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手里捏着一个高脚杯,红色酒液随着他摇晃的动作起起伏伏。
他双颊酡红,笑了笑,笑容中有一种在异种身上并不常见的宽和:“好久不见啊,我们还挺有缘分的。”
伊利亚想了半天,才记起对方曾经在塔斯尔岛表露过对魔物的善意,也跟江横舟一样拒绝了冰鳞堡内异种对魔物的淫|虐凌辱。
一念至此,他不由对对方心生好感,仔细端详他。
江横舟道:“也不是很久,一个多月吧。”
库克抿了一口酒,沉醉地呷品,缓慢道:“你这种年轻人还有很多时间,但像我这样的老年人啊,日子过一天可就没一天,每一天都可能是跟这个世界的永诀。”
库克看上去非常年轻,伊利亚以为他在开玩笑,只问道:“你没有吞噬魔息吗?”
“大概是我不够幸运吧,”库克调侃道,“一直没有遇到愿意陪在我身边任我吸食魔息的魔物。”
伊利亚:“……”
库克说的是他吧?真的就是他吧?
江横舟:“库克先生,你是要进入高原藏区吗?”
库克笑了一下:“我听说了一些关于藏区的有趣事情,想进去看看。”
伊利亚露出好奇:“什么有趣的事情?”
库克眸光闪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这两个人,判断道:“你们两个,看这个样子,是刚从藏区回来的吧?是不是已经见过什么了?”
江横舟不回答。
库克眉头一挑,转换了个话题:“当初塔斯尔岛被伏魔组攻陷的时候,你也在吧?”
江横舟大方承认:“是。”
库克的嘴角嘲弄地勾起,“那你有没有觉得奇怪,伏魔组是不是胜得太轻易了?”
江横舟斟酌着说道:“当时鳞主科力恩并没有做出有力的反抗。”
库克意味深长地说:“那是因为当时暗鳞的重心已经移到其他地方去了,塔斯尔岛早晚会成为弃子,只不过伏魔组动手加速了这个过程。”
“……科力恩带领异种撤离的时候留下了一千多个魔物。”
言下之意是这一千多魔物怎么也不可能是弃子。
库克的声音十分冷酷:“那些魔物里面应该没有幼魔吧,你或许不知道,雌性魔物如果连续多次生产,对生命损耗是相当大的,如果不能及时补充魔力,很容易早亡。”
江横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理论:“什么?”
“魔物从前生活的魔界充满了魔力,所以从来就不存在雌性魔物生产后得不到魔力补充力竭而死的事情。但我们的世界本没有魔力,雌性魔物只能用自身的魔力供应腹中幼魔,怀孕生产变得更加艰难,可能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但来到人间的雌性魔物已经本能地拒绝怀孕了。”
伊利亚眼睛发怔,有些艰难地道:“那么那些被伏魔组带回去的雌性魔物们……”
库克道:“她们至少已经生产七八次了,生命损耗太严重,如果及时补充人类生魂的话,或许还可以活得久些,但亚联盟肯定不会拿好好的人命去喂她们,听说首都的魂珠库都被毁掉了……哦,或许亚联盟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伊利亚冷汗直冒,呼吸顿住,才猛地吸入一口气,一只手抓住江横舟的右臂。
江横舟眼神发沉,抚了抚他的手。
怪不得暗鳞没有什么反抗地就撤出了塔斯尔岛,那些雌性魔物快死了,那地方当时又极显眼,被伏魔组盯上,还不如直接放弃,转移那些还有用的魔物,再建造一个基地。
而且他们把事情做得很绝,直接毁掉魂珠库,把亚联盟使用魂珠挽救雌性魔物的可能性完全杜绝,等到亚联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说到底,在对于魔物的研究上,相比于暗鳞,亚联盟还是处于劣势,总是被占尽先机。
伊利亚不放弃地道:“就没有什么其他的方法挽救那些雌性魔物的生命了吗?”
库克仰着头喝尽杯子里全部血红的酒液,洗洗品咂了一番,才道:“小朋友,如果有其他办法,异种跟魔物也不会是现在这种样子。”
他的神色很冷漠,波澜不惊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淡淡的悲哀感。
江横舟心里也感觉闷闷的,在异种跟魔物之间巨大的天堑前,他跟伊利亚的关系永远都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库克眼神一转,又恢复出一些戏谑,真诚询问江横舟:“所以,我是真的很好奇,你们是如何保持现在的这种……额,爱人关系?难道你吞噬魔息的时候用的是其他魔?”
即便眼前的伊利亚多么地天真愚钝,但也总不可能真信任一个时刻把自己当食物的异种吧……
江横舟又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库克先生,你似乎对魔物很了解?亚联盟不知道的事情你都知道,而且你也没有加入暗鳞吧,看来你的消息网很发达,不会连亚联盟都有你的耳目吧?”
“人活的年头久了,自然就会有很多老朋友的,”库克从边上的送酒机器展台上取了一杯银色龙舌兰,推荐给伊利亚,“要来一杯吗?这酒度数不高,可以尝尝。”
伊利亚哪有心情喝酒,直接拒绝了。
他有些低沉,垂下了眼睑,深绿的眸子如幽深的翠湖,没有水光却依然波光粼粼,看上去有种脆弱的感觉。
这个角度……
这张面孔……
库克忽然直直地盯住他:“伊利亚,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像我的一位老朋友……或许你听说过森塔纳吗?”
……森塔纳?《昆恩日记》里昆恩畜养的那个森肯纳?
江横舟瞬间浮现起很多个念头。库克也看过《昆恩日记》吗?或者,以库克的岁数,他跟昆恩或是森塔纳接触过?
伊利亚回答:“不认识。”
库克“哦”了一声,脸上的失落完全掩饰不住。
江横舟心中一动:“你的那位老朋友是一个雌性魔物吗?”
库克猛地看向他:“你知道她?”
“我倒是知道一点关于她的消息,”江横舟看着库克激动的神色,慢慢地说,“只是,库克先生,你一个异种怎么会跟魔物是老朋友呢?”
“我觉得我是她的朋友,但她可能不这样认为吧,要不然也不会……”库克忽然笑起来,笑容中有些苦涩,问江横舟,“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呢?
看着面前男人寥落的神情,江横舟还是说了实话:“我看过一本《昆恩日记》,里面记载了一些关于这只魔的事情,但那已经是大概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库克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原来是这样啊……”
他眼睛又盯向手中的酒水,神色不明。
或许是长时间的寻寻觅觅让他绝望,或许是逐渐流逝的时光让他感觉生命无味,又或许只是眼前的这只酷似老友的魔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喃喃着说出了从来没有表露过的秘密:“其实我的全名是库克.昆恩。”
江横舟惊讶:“你是昆恩?”
昆恩按年岁来说怎么也得超过百岁了,可眼前的库克看起来差不多三十岁,这证明他的实力一定非常强悍,这七十多年来一直不间断地摄入魔息,也没有陷入过衰败,才能一直保持年轻。
库克“嗯”了一声,“当年我习惯于把跟魔相关的事情都记录下来,后来这些手记都失散了,没想到这么多年后会还会有有缘人看到,说实话,一般异种都不关注这些关于魔物的生活记录,他们只关心怎样能抓到更多的魔。”
江横舟想起日记末尾昆恩对森塔纳做的事情,忍不住问:“那后来呢,森塔纳怎么样了?”
库克抿紧嘴唇,艰涩地道:“她后面对我越来越顺从,我们过得很快乐,我以为我们在恋爱……我也不再吞噬她的魔息,她恢复了元气,跟我大战一场,我才知道她是在幽冥之门内出生的一代魔,实力很强大,只是受伤了才被我捉到……她最后胜利了,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我……其实她本可以杀掉我的。”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带着一股悲伤。
不知道为什么,伊利亚忽然共情了这个只存在于库克阐述中的魔,真心地说:“或许她还是对你有些感情吧,要不然以魔物的性情,她肯定会杀了你。”
库克脸上露出些甜蜜的意味:“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她最后没有伤害我,只是用魅术控制住我不能动,她离开的时候还吻了我,我想她是喜欢我的……”
江横舟:“……”
他怎么感觉这个库克是个恋爱脑呢。
伊利亚连连点头,他迫不及待地相信异种跟魔物之间是有真感情的。
库克似乎受到了鼓舞,开始诉说起他们的往事:“其实我知道,她喜欢我,但是她对我吸食魔物魔息很不满意,但我也没有办法,我要生存,我要强大,才能在这样的世界中保护她,我不能成为弱者。”
“她不像你们其他的魔物一样冷心冷肺,她很善良很有同情心,她一直在关注整个魔物群体的生存,她是希望可以为其他魔物找到出路的,我理解她的想法,但这太难了。”
库克几乎是滔滔不绝起来,他也太渴求赞同了。
跟魔物恋爱,这样离经叛道的经历,也只有面前的一人一魔能够理解他了。
他喝尽了酒,又拿了三杯酒,送给江横舟和伊利亚各一杯,这会江横舟没有阻止,因为库克看起来要悲伤得碎掉了。
讲到最后,库克醉醺醺的,叮嘱伊利亚:“人生很短的,感情又稍纵即逝,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散了,一定要珍惜在一起的日子,好好在一起,留下更多的记忆……”
他似乎将自己的感情经历投射到了江横舟和伊利亚的身上,言语之间总有种悲观的感觉,这让伊利亚感觉很难受,也跟着他大口灌酒的动作小喝了几口,江橫舟都来不及阻止,一看他喝的是度数不高的果酒,也就由他去了。
然后回到家江横舟就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