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的人要娶另外一个女子,那你对那个女子会怀揣怎样的心情呢?
嫉妒?厌恶?怀恨在心?
父亲有很多姬妾和孩子,母亲虽为他的妻子,但我从未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过他对其他女人有一丝一毫的憎恨。母亲说,那样实在是太无趣了。人这一生能看的风景很多,能做的事情也很多,为了一个男人一点小情小爱争风吃醋、你死我活实在不值得,何况那些女人和自己比又能幸运幸福到哪里去呢?
她不需要父亲的爱,她只需要皇后的位置和我们两个孩子。
母亲不爱父亲,丈夫也只是东家,所以她能做到无动于衷。
可我与裴仲琊并非如此。我曾以为,能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他的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有多少人能在年少时就找到与自己完全契合的忠贞的恋人呢?母亲没有,韦莯也没有。我少女时光中唯二亲密的人都无法获得诗书中都歌颂的爱情,可我竟是如此幸运,让我遇见了。以致于我从未想过我们的分离。
陈蕴。一个陌生的女人闯入我们之间。我甚至没有见过她。
传言,她自小长在江东,心性自由,无拘无束,又博览群书,尤擅算数天文,跟随外祖父游历天下,去过比我更多的地方。
她应该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好到让裴开项觉得她应当能够取代我在裴仲琊心中的位置。
可我从不觉得这件事会发生。
我是取代不了的。我知道。
但陈蕴也是不可辜负的。
裴仲琊以国事躲避婚事我能猜到,但陈蕴这种自焚式自救我却是未曾敢想。
陈蕴,一个遍游人间的女子,一个追求自由的女子,一个敢忤逆父母与裴开项的女子。
简直让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嫉妒吗?怨恨吗?厌恶吗?
没有。
有的,只是好奇、艳羡与钦佩。
夜色渐浓
“人还没找到吗?”
“没,除了我们,陈家也在秘密搜寻,他们还不敢让裴家知道。但是我看裴开岫已经察觉出了什么,叫人去陈府拜访。陈邦昌应对得体,没有显露出什么。”
“裴开岫……”我咀嚼着这个人的名字,笑道,“看来裴府里头也不太安生啊。有人想趁着裴家主人离开长安的日子搞点动作——我们一定要比他们更早找到陈蕴。长安宵禁,她必定没能走出宣阳里,除了官驿传舍外,私人赁屋也要去找,再破烂一点的地方也要去找。陈蕴走南闯北,不是养在深闺大院里的娇小姐。她想跑,必定会想尽办法躲藏。”
彤管使去了一人又一人,每过去一炷香就回来一个人禀报。
没找到。没找到。还是没找到。
这个陈蕴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两拨人愣是找了大半夜,将整个宣阳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将她找出来。
眼见着天将明,里门大开,届时要再找人就难上加难了。
一炷香又过去了,萱萱从外赶来,脚步小心,轻轻地走到我面前站定。
“怎么样了,还是没找到吗?”我问。可萱萱没有回答。
心中奇怪,我抬头一瞧,却见穿着萱萱衣裳的是个陌生年轻女子——眉目柔和,杏眼澄明,瞳仁如黑曜石一般润泽,直直地看着我。
她恭敬地道了万福:“臣女见过殿下。”
我上下打量她,不高,小巧秀挺,虽是长安人,却好似江东灵山秀水孕育出的一颗明珠,剔透晶莹,端秀清丽。
她的声音冷静却清脆:“臣女冒昧前来,还请殿下恕罪。”
我朝殿外看了一眼,萱萱正站在门口张望。
我指了右边的位置给她:“陈娘子是自己找的本宫吗?”
“是。”她直言不讳。
我好奇极了,笑着问她:“理由呢?说来听听?”
“我是来求殿下下旨解除婚约的。”
“这婚约就是我下的旨,你就这么肯定,我会答应你的请求?”我质问,“还是你觉得我仍旧与裴仲琊纠缠不清,放不下他。你既然不属意于他,我心中庆幸,自然会做这个顺水人情?”
“殿下不是这般心性狭隘之人,臣女也不是这样想的。”陈蕴眼中光芒坚定,“臣女只是觉得,殿下必定懂得我的心。”
“你我素未谋面,你觉得我懂你的心?”
“对。殿下一定懂得我这颗想要自由的心。因为这颗心和殿下的心是一样的。”陈蕴眼神澄澈真挚,没有试探、没有猜度,“自先帝太后驾崩,殿下所做之事都是为求己身自由,对吧?我冒着辱没陈家名声的风险夜半出逃、乔装进宫见您,就是为此!我不想像姑母一样永远被困在宅院里,困在丈夫和孩子之间,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还请……殿下成全。”
就像裴仲琊说的,她真的很不一样。也难怪裴陈两家会再度联姻,这样的心性与家世,长安城怕是都再难找出第二个。
“表哥与我无情无爱,就算成亲也是怨侣一对。他是男儿,外头天地广阔自有他的去处。可我一来这长安城,就仿佛是被束缚住翅膀的鸟儿,整日被关在牢笼里,吃着不爱吃的东西,听着不爱听的话。我再也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殿下!若是碍于裴伯父,您便给我一道畅通无阻的路引,我就……我就远走高飞,遍游天下,著书立说。我能养活我自己!”
“遍游天下,著书立说……那你倒是跟我讲讲,你想写什么样的书?”
陈蕴瞳仁震了震,十分诧异:“您……想知道我写的东西?”
我点头:“你去过的地方比本宫多,见识的风土人情也比本宫丰富,本宫想你写的东西应该会很有趣。”
陈蕴嗫嚅着嘴唇,湿润着眼睛看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聪慧机敏能干,有主见,我相信你独自一人在外也能将自己照顾的很好。但是我这里还有一条路,我交给你选择,你若愿意,便留下。”
我看着她:“做我身边的女官,写你想写的,做你想做的,过你想过的人生,如何?”
“做……殿下的女官?”
“自古以来,前朝后宫都是男人说了算。可如今改天换日,叫我做上这女主。男人又蠢又臭又吵,还是女人说得上话。我谋划着创立一套新女官制度,与后宫掖庭这些管妃嫔和杂事的区分开来,名为彤管阁,主前朝政务,领长公主参谋职,由你做内相,你可愿意?”
殿中寂静无声,天边泛出鱼肚白,太阳渐渐升起,金光突然像一层纱帐一般笼罩了整座大殿。
陈蕴望着我,难以置信:“内相?”
“你可能觉得很诧异,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但是我却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你,对不对?”我笑道,“可我就是这样,只要是我认定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做到,只要是我认定的人我就全然信任。你很对我的胃口,所以我想把你留在身边做事,有什么问题吗?
“何况,就算我给你路引,你觉得你能逃得多远?被他们找到的几率又有多大呢?到时候被绑回来,还不是老路一条?只有待在我身边做事,找到你真正的位置和价值,获得属于你的权势,成为谁都无法取代的人,他们才能永远不能左右你,你才能获得你想要的自由,你说对吗?”
清晨的金光洒满了整个广明殿,鸟儿鸣叫着昭示着新的一天的开始。
未央宫开始苏醒。
陈蕴向窗外望去,一层层的宫阙摘去屋顶的阴影在她面前显露出它们真正的样子——巍峨庄严而神秘。
“我真的……能够胜任吗?”
我哂笑:“田诠那傻子都能当治粟内史。”
陈蕴像是从来没听过别人骂人,颇为讶异地看着我。
“想好了吗?想好了,就给我明确的答复。现在。”
陈蕴低着头,半晌缓缓抬起眼睛,直视着我:“愿为殿下效劳。”
果然是个聪明人。
“你想好了,跟随我,我能保你逃出婚姻,但是裴家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我不怕。”陈蕴斩钉截铁,“我只是……担心我父母。”
我摆摆手:“那不至于,裴开项与你父亲几十年的同窗之谊,不会因为一桩没成功的儿女亲事翻脸。你只需要担心你自己,你选择了这条路,会不会让自己后悔,会不会……让我失望。”
“不会。”她看着我,“我不会后悔,也不会让您失望。”